去年七月二十五日,一个暑热难耐的日子。不似下了一整天大雨后的今天,可以享受酷暑季节里难得的清凉。那天吃过晚饭,我正坐在沙发上吹空调。洗完碗的女儿走过来,温柔地将我绑架到书房。只见书桌上放着一本素描入门书,还有一帘彩铅笔。
女儿挟持着我坐到椅子上。我看着桌上的东西,不明所以。她看一眼书桌,然后笑嘻嘻地转向我,一脸的小阴谋。继而冲我扬扬下巴,用极有诱惑力的语调说:“妈妈,试一下,试一下……”一边说着一边殷勤地替我摆好了纸和笔。
盛情难却之下,带着几分应付的心态,我从她齐齐整整的笔帘里抽出一支黑色彩铅笔,又从爱瑋儿的画里选了一只看上去最简单的玻璃杯来临摹。一个小时后,匆匆交差了事。
那是我第一次拿起画笔,连玻璃杯口还都画不圆润流畅。我举着它左看右看,一会儿看它的杯口是方的,一会儿看又仿佛是圆的。我自嘲地对女儿说,这真是一只魔法杯呀!
后来,我又临摹了爱瑋儿好多张画,每每惊叹于她的细腻和耐心。那时我无论如何不会想到,由这一只玻璃杯开始,我与爱瑋儿竟开启了一段难得的情缘。虽相隔千里,却又仿佛近在咫尺;虽未曾谋面,却彼此相知相惜。
一转眼就到了今天,距离第一次拿起画笔整整一年。最初尝试是抱着一次性告别的心态,没有想过要继续画下去,谁知后来画着画着竟喜欢上了。虽然画画时间很有限,也没有必须达成的目标,也不够勤奋,一个月画不上一张的时候也是有的,但一年下来竟也画了几十张小画。
去年今日,当我提笔画那只魔法杯时,怎么会想到一年后的今天,我也可以画一幅人像。虽然练习得太少,在形准、明暗等方面都有很大的提升空间,但是仍然超出了自己的预期。这一年来画画的过程,真的是一个不断给自己带来惊喜和满足的过程。
我由此也体会到,有些事情不一定非得有一个明朗的预设目标才去做,有时无目的地做着做着,反倒会带来意外的收获。对有些人来说,因此而改变人生的行向也说不定。所以,对一些新的或是自己不熟悉的事物,尽可抛开固有的成见,大胆去尝试,也许试着试着,就走进了一个柳暗花明的世界。
而我更享受的是画画本身——那是一个心无旁骛浑然忘我的过程,既投入又放松。我在画画的第三天,就体会到了那种难以言说的妙处,特别写在了第一篇关于画画的文章里——《如果你感到累,那就一起画画吧》。
也是从那天开始,画画这件事于我,由女儿督促才画变成了一种自觉行动。
画画时,你会感到时间流逝得飞快。记得画那枚星光蓝羽毛时,几个小时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一个画友所言更是生动:“画画时的时间不是用秒计算的,一低头一抬头,两个小时没啦。”
简书的一位朋友用心理学概念flow解释了这种现象:“画画时为什么觉得时间过得快?是因为你进入了心流模式,也就是高度专注的状态。”而这种浑然忘我的心流状态对很多人来说是很奢侈的体验。
也是因为那片蓝羽毛耗时过长,我第一次对画画产生了疑惑。曾经为它不厌其烦地叠了十几遍线条,前后用了四个多小时。它看上去又灵动又漂亮,我很喜欢。可是我也很心疼所花掉的时间。
我问女儿:“用那么长的时间画一片羽毛,值不值得?”女儿想了一下,很认真地回答我:“如果这个过程是让你愉悦的、享受的,就是值得的。”
恰好在前两天,看到蒋勋先生的一篇文章。里面有一段写一个老人在树下钓鱼。湖里的鱼其实很小,小到并无用处。那个老人眯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一样。很久都不动的钓竿上面,安静地站了一只蓝色的蜻蜓。
蒋勋先生看了一会儿,突然有了一种省悟:“一件事情值不值得做,其实很简单,你是享受做这件事情的过程,还是仅仅为了得到某种结果。”
而画画于我,还不单单是体验到心流,享受一个美妙的过程,甚至还有某种疗愈的功效。我还记得去年八月,所在地区有两个旗县遭遇了暴雨和罕见的龙卷风的袭击。其中一个受灾最重的村庄,龙卷风过后变成一片废墟。次日,我和同事往返六百多公里赶赴现场和当地医院……
当我回到家,又一次坐到书桌前,我无心做任何事情。脑海中不断回放着那些凄惨的画面。过了好久,我从打印机里抽出一张A4纸,停了一下,一分为二,开始用铅笔在半张纸上画一只猕猴桃。
这只带着烟火气的猕猴桃,就像凡俗的日子一样平淡无奇。而平淡庸常的生活,对失去亲人和家园的人来说,却成为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奢望。我慢慢地画它,内心渐渐平静下来,仿佛得到了无比的慰藉。那一刻,我为自己所拥有的奢侈的安宁与丰足,幸福得难以言喻。
在以后的很多个日子,无论在工作或生活中遇到什么事情,哪怕一时不能解决,回家后也先将它们搁置一边。坐下来且先画一幅简单的画,安静地心无旁骛地进入到另一个世界,那里清明、平和、喜悦。待回过头来,再看那些问题,依然还在。但似乎已经看山不再是山,看水也不再是水。
说画画是一种修行,一点也不错。画画时那种全然投入身心宁静的状态,在我看来是另一种形式的冥想。它同冥想一样,屏蔽外界的纷扰,沉浸到自己的世界。只不过冥想通常将意念放在呼吸上(也有用意念从头到脚进行身体全方位扫描),而画画则是专注投入的心流体验。
在画完那幅火龙果盘后,越发感觉到画画还不仅仅是一场静心的修行,更是一个不断磨炼耐心、涵养心性的过程。这一点在画那片橘子时,一遍一遍地叠色、一粒果肉一粒果肉地刻画,已经初步考验了我。
平心而论,我不是一个很急躁的人,还算比较能沉得住气的。但那幅差不多用了两天时间才完成的火龙果盘,那对每一颗果肉都需进行的精雕细画,还是挑战了我当时耐心的极限。
那时,我刚好拿起画笔两个月。
及至后来,当我看到了越来越多别人的佳作,才知道有些工程浩大或繁复无比的作品,需要花上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才能完成。与之相比,那个小小果盘所花费的耐心,实在不值一提。
我在惭愧的同时,也变得愈加从容起来。从容地画画,从容地应对万事万物,从容地与这个世界相处……
今天,当画完最后一笔,这个让我心动已久的藏族小姑娘,仿佛在我的画纸上有了生命。她用一双澄澈的眼睛,楚楚地望着我。那纯真而忧伤的眼神,令我生出不尽的怜惜。
最后签日期时,想起正是去年今日,我胡乱地拿起一支黑色彩铅笔,素描出一只魔法玻璃杯。如今想来,不觉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