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之间,1999年的春节就来了。
随着年的临近,“小白楼”的住客们也渐渐热闹起来,尤其是外省市的同事,有些返乡路途较远的,提前一周就早早地请好年假,收拾好被窝行囊,就兴冲冲回家过年去了。也有几位因生产需要,而不得不留下来,坚持上班的,他们那几天也没闲着,几乎每时每刻都要在盘算着,要给家人买些带上海本地特色的新年礼物,尤其是那些女生们,每买到一件称心的物件,都要掀起一股不小的浪潮,那几天,一时之间,“小白楼”像是要提前过年了似的,竟然比往常更加热闹,搞得早已下定决心,不准备回老家过年的肖林也不由得心燥起来,甚至有些后悔自己这个略显得有些草率的决定,“每逢佳节倍思亲”,尤其在这个特点的氛围下,肖林他也开始不由得有些想家,而且这思乡的情绪还甚浓,以至于那几晚只要他一躺下,就梦见自己也拖着行李回到了老家,见到了母亲,一家人团聚,但每每醒来,看着空荡荡的房间,都是满目的惆怅,目前,唯有去公司上班,在忙碌中才能赶走这该死的“思乡的痛苦”。一个人的时候,肖林也在权衡,只要一想到自己不必花来回路费,也不必去挤春运期间一票难求的大巴卧铺,而且还能赚到一笔可观的加班费,他也暗暗给自己打气,努力在心里说服自己。
是的,自秋天过来参加工作,满打满算,肖林确实也只是才来上海几个月,真心是没必要紧赶着回家过年,另外关键是,他听说在这法定节假日期间,留下来加班,工资可是平时工作的三倍,肖林他也是自然舍不得错过这样一个难得的赚钱好机会。因此,年前年后,他已经向黄雨主动要求,几乎包揽了品检部春节期间所有的加班,每天倒也忙得手脚朝天,当然,还有上海郊县的阿兰陪着他一起。
阿兰在除夕前几天提前回去了,而肖林则是一直坚持到除夕下午三点,等公司发了关门红包,检查好品检部的门窗都上锁为止,他才喜滋滋骑着自行车回到“小白楼”,老远,他就看见最后一批回家过春节的上海郊县的员工正推着行李箱走出院子的铁门,他和他们互道了一声“新年快乐,再见”之后就准备上到二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打算也收拾收拾准备过年。
“肖工,你几时走啊?”在楼梯口,看管宿舍的曹师傅叫住了他。
“哦,我是不回去的,今年就在上海过年!”肖林答道。
“哦,那你就是最后一个了,你快些收拾收拾吧,出门走的时候别忘记叫我一声,我先去检查院子的水管,天气预报说过两天有寒潮,这些水管都要再检查下,弯头要包起来,否则会冻裂。等你走了,我就好检查锁门,也准备回家去过年了!”
“锁门?…我可没想去哪里啊?…我呆在宿舍里不行吗?…再说,过了年,年初三还要去公司加班呢?”肖林有点懵,像是不太明白曹大爷说的话。
“这可不行的,公司是有规定,放假期间,是不允许员工单独留在宿舍里的,不安全!”曹大爷也是看明白肖林想留守的意图,赶紧拿出盖着公司红印章的公司春节期间宿舍管理规定给肖林看。
看着眼前的白纸黑字,肖林脑袋“嗡”了一下,这些天倒是忙着加班,确实没注意到公司这项规定,原本按照他的打算,年初三就可以去公司加班,故这两天随便对付一下即可,甚至他还想,可以有时间骑着车去周边没去过的地方逛上一逛,现在看来,一切都被这一纸规定打乱了。
肖林在听明白之后,他没有为难宿舍管理员曹大爷,而是快速上楼去简单收拾了一下,胡乱塞了几件换身衣服进包里,和曹大爷打了声招呼就出门去了。他知道,此刻为难曹大爷是不明智的选择,按章办事这是曹大爷的职责所在,作为公司的一个新人,遵纪守法、服从公司管理也是肖林当前应尽的义务。
“肖工,谢谢你啊,我年初二中午就会过来开门了,提前祝你新年快乐!”曹大爷在院子里检查水管的时候,还不忘跟肖林说话,或许,他知道肖林的为难之处,也或许他之前也碰到过像肖林这样的情况,他本以为会和肖林有一场艰难的“口水仗”,唯独没想到肖林会如此积极配合。
肖林在车站等车的时候,碰见一个如肖林一般大小岁数的小伙子凑过来问路,待问清楚他还要坐公交车才能到他老乡那边时,显得既着急又羞涩,忍了许久才对肖林艰难开口说:“哥,你可以借我两块钱么?我没钱坐公交车了!我对这边不熟,没想到还要转车?…”说完,眼睛都不敢看肖林。
肖林也是觉得很意外,这是他来上海工作以来,第一次有陌生人这样求他。看着小伙一脸的无奈和局促不安的神情,肖林没有多说话,也没多问,直接从裤兜里掏出两块钱递给小伙,然后看见要乘的车来了,就直接上车走了。站台上,那小伙子还一个劲点头,表示谢意。
回想着车站这个小插曲,肖林非常开心,虽说钱不多,但那也是他工作后第一次真真实实地帮助到了别人,他真心希望,所有有困难的人都能得到好心人的帮助。
是叔叔帮肖林开的门,此刻他正忙着在灶台前做过年用的蛋饺,突然的敲门声和突然出现的肖林让屋里所有人都很惊讶。
“你咋没回乡下过年啊?我们刚还议论你是不是该到家了呢?原本还想让你帮着带些礼物回去给你妈妈的呢?…这些天你又不来,我们也联系不到你,都盼了你好几回了!”跟着叔叔住的舅奶奶是又惊又喜。
“单位安排我过年要加班,就没回去!”肖林简单说了公司的情况,以及原本也不想前来麻烦舅奶奶一家,奈何公司有宿舍规定,不准留在宿舍,确实一时也没地方可去,而不得不前来投奔的尴尬处境,说到难受处,差不多都快要哽咽了,肖林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你这孩子,哪有这么见外的?平时单位放假,有空就多过来走走,不要把自己当外人!”叔叔婶子都这样说,对于大学生肖林,他们一贯都表示很欢迎。
“你不回家,只是你妈妈过年要冷清了!”舅奶奶抹着眼泪说,老年人比较多愁善感,想法自然要比年轻人更多一些,更远一些。
“这又有什么关系?等过完年了再回去还不是一样吗?现在车票又贵,人又多!挤都挤死了!”婶子一脸不屑。
“你们年轻人懂什么?古话说得好:儿行千里母担忧!等小宝以后长大了,离开家,你哭的日子在后头呢!看你到时嘴还硬不硬?”舅奶奶摇头叹息道。
“有啥好哭头的?真是老糊涂了!”婶子摇摇头,然后招呼肖林去和小宝一起打游戏,她和叔叔继续忙着准备过年的材料,一时家里、楼道里到处都是油煎的香味,年的味道。
眼看着舅奶奶一家人为了自己,导致他们婆媳言语不和,肖林有些尴尬和不安,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另外也确实帮不上手,便走过去看小宝玩游戏,看了一会,便在小宝的邀请下参与其中。
舅奶奶则泡了杯茶叶茶,端过来,放在肖林身边的一张木椅子上,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肖林一些有关老家的问题,那些和舅奶奶年纪一样大的古老话题。
“你妈妈身体好吗?今年庄稼收成怎么样?新工作做什么啊?在单位还能习惯吗?老家那个谁现在怎样了?他家后人过得怎么样?都去哪了?…”
“奶奶,你好烦哦!哥哥跟我打游戏呢,没空和你说话!”一旦舅奶奶问多了,忙着打游戏的小宝就表现出非常不耐烦,在说他奶奶的同时,也还仍不忘时刻用指令遥控着早已手忙脚乱的肖林:“哥哥,快,过来吃掉这个奖励钢盔…快啊,过来堵住这辆坦克…走快点啊,再磨蹭,老窝就要被干掉了……哎,你咋又被干掉了?…哥哥,你咋这么笨呢?…连游戏都不会打!…不和你合伙玩了,你一个人玩吧…”
“好好说话,不准对哥哥没大没小的!哥哥要读书、工作,哪有时间和你一样天天玩游戏?”婶子听见了,赶紧停下手中的活,抬起头严厉地训小宝。
“没事的,我确实是笨,真不会打这个游戏!”虽说被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鄙视,但肖林知道小宝确实说的是事实,自己玩游戏的水平一直以来都是一塌糊涂。甚至多年之后,他在游戏方面也毫无长进,一样被自己的亲儿子同等鄙视,看来玩游戏也是要有天赋的。
听见婶子高声训小宝,舅奶奶就又表现出有些不开心了,但碍于肖林在场,便也没再说话,就这样默默地陪坐着,脑袋里想着属于她的心思,或许此刻,她的心神早已飞回到了肖林的老家,回到她记忆中做姑娘时的那段青春年华。
肖林知道,舅奶奶是有几十年没再回去过老家,但老家的一草一木依然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因此才每次见到肖林,都表现得如此急切,非常渴望能透过肖林来获悉所有她想知道的一切。
正月初一,对舅奶奶一大家子而言,是热闹非凡的,但这份热闹却与肖林无关,原本一晃就能过去的一天,肖林居然有种度日如年的感觉。虽说舅奶奶一家众多儿女并没有觉得肖林多余,但孤独感一直如影相随。
按照舅奶奶家历年过年的传统,她所有子女孙辈,外甥辈,侄子辈,几家人都要齐聚在舅奶奶家,给舅奶奶拜年,热热闹闹吃个团年饭,在饭桌上,叔叔也会刻意安排肖林和舅奶奶坐一起,方便说话,也方便在外人面前分出个亲疏。
舅奶奶也一直往肖林的碗里夹菜,叔叔、婶子、姑姑、姑父也忙着给肖林添加饮料,一家人待肖林如上宾,其他子侄辈也没觉得肖林在舅奶奶家过年有什么不妥,而且对于肖林在上海读大学,现今又在上海工作,常常予以赞许,给了舅奶奶莫大的荣耀,但到晚上睡觉,躺在舅奶奶家沙发上的时候,肖林还是要忍不住想家,想母亲。
母亲在,家才在,年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