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子

六宝与张小姐的相遇是在麻将桌上。

临河区庆丰街里有条幽闭的窄巷，窄巷里二人相向而来须得擦肩。巷里开了一家同样幽闭的茶馆，招牌很文艺，叫《春风十里》，于是茶客们管老板娘叫春三十娘。咖啡馆后面还有一条两人同行不能并肩的小道，小道尽头是一扇全铁皮包着的门，铁门里面便是一处五脏俱全的四合院，院子里站五人就觉得拥挤了。春三十娘的贵外（贱内为妻之谦称，贵外就是老爷们儿了，这样用词或许会被老师骂，不过无妨）在这里开了一家麻将馆。

去年秋天，六宝赋闲在家，于是常被朋友约来这里打牌，这里吸引大家之处在于打完麻将可以去茶馆泡一壶茶，把时间拖到深夜里再各自回家。巴盟人好吃善饮之外的另一大爱好就是打麻将了，玩法粗暴、胡吃乱碰。六宝是初学者，牌技拙劣，兴致极高！

麻将桌上的高手非张小姐莫属，十赌九赢不在话下，主要是其牌体（打牌时的姿势将之称为牌体）好，玉面飞花、长发拂腮，浅笑中漏出一对酒窝，和眼睛同时倾泻百种柔媚，自摸到一个大胡时，同桌牌友都输的心悦诚服。

此外，张小姐深博众好是因其人美话直，不拘小节，这种直快中的美丽使众爷们儿对其有望尘莫及之感，于是虽知她至今单身，却总是对其称兄道弟，暗自感叹并怀有无限彷徨。

带着这样的彷徨，六宝第一次与张小姐一桌打牌输掉近五百大洋，于是死皮赖脸蹭了她一壶大红袍。自然是在小巷的茶馆里，小野丽莎的《玫瑰人生》里听不懂的法文歌词与茶杯里的香气一同揉成一种腥味，六宝感到自己如猫一般对此味着迷，一头扎进里面去找一种沉醉感。那天的张小姐着妆颇浓，郁而不烈，女性之美，于此情景非致美不可其言。

夜里弥漫着秋凉，茶馆里暖色的灯昏昏欲睡，暧昧吞没矜持，羞涩如从茶杯里溢出的水汽连同一枝半朽的百合一并散去那曾于脸上随心跳加速渗出的绯红。

散话闲聊良久，心情逐渐松弛，氛围也里的杂质愈加稀薄，张小姐语直:“今晚算你约我还是我约你？”

六宝说，差别在于什么？

张小姐说，没有差别，看谁更寂寞。

两人一同仰笑，继续闲话……

茶馆里仿古风简约装饰的木质墙壁上挂着一排喜怒哀乐的京剧脸谱，本来各怀凶险的黑脸红脸，却也因闻到了茶与音乐的味道而斜瞟了彼此一眼，又被腾起的烟与水汽熏了一下，接着便不再立体，黑里透红，黑里透白，喜怒哀乐的脸谱都变成同一种情绪，暧昧。

春三十娘偷猫在吧台里使足了耳力也没有听清六宝和张小姐的谈话，她讨厌这音乐，什么玫瑰人生！歌里唱的和实际相差太远呀！她只是从两人对视眼神里捕捉到如下结论:“这对孤男寡女有戏”！这句话于深夜在床上被她的贵外夺去被子时，春三十娘突然坐了起来，直挺着眼睛重复了一遍:那对孤男寡女有戏……吓得贵外赶紧把被子还给了春三十娘。

那夜，张小姐和六宝离开时，一手从包里掏钱结账，一手反握着六宝的大手，六宝却羞于抬眼，两人的状态与刚进来的时候悄然转换，三十娘把眼光聚成一道细缝，单对六宝投来鄙夷一瞥，那一瞥直接甩出几个字——“你可爷们儿点吧”甩在六宝脸上，砸出一摊黑里透红。接着又把一种祝福并且长辈式的满意眼神投给张小姐。

那夜张小姐的美熄灭了一盏总是亮到破晓的灯。

互联网推动着城市的快节奏，东南沿海与西北大漠有巨大的经济落差，而有一种东西却不相上下，那便是人对社会的彷徨感。

六宝第一次见到张小姐的儿子时，这种彷徨感彻底将他固化，十六岁，一米八零，尚好没有生出浓重的络腮胡。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六宝由此打听了一下张小姐的当下状况，让他颇感震撼，六宝出于礼貌问的很委婉，哪知张小姐毫不避护。几句话说明了自己早婚、离异、自己带小孩，她说这些话时候眼睛里没有迷茫，就像她把一张很好的牌扔进牌池里一样那般面带从容。

大我两岁，儿子十六岁，这婚也太早了些，她经历了什么？无非就是生活了！六宝兀自感叹。

用张小姐的话说，但凡在我人生里的事，都没什么大事。果然言如其人。

时光似镖羽，繁冗的细节如同陈谷表皮的灰尘，很自然的展现一种老旧气息，这种气息在无光的环境里黯然汹涌。直到被人为的破坏，把它倒进碾中，碾出新米，再粉碎，最后炸成金灿灿的喜糕。

张小姐再度穿上婚纱被着了一席挺拔西装的六宝抱进婚车。张小姐的儿子见证了母亲的婚闹。大龄剩男，单亲妈妈，结成了一种众望所归！婚礼主持人问六宝，你们怎么认识的。六宝还没开口，张小姐便脱口而出，打麻将认识的……整程的婚礼舞台上张小姐的快语逼出主持人如珠的汗滴，婚礼在主持人和张小姐儿子这两人的两种尴尬中进行的热闹非凡。

新婚之喜，短暂也漫长，趁着柴米油盐的前戏尚有趣味，小夫妻带着他们的儿子登上去南方的飞机，一家人，其乐融融，算是对单身之苦、单亲之苦做以一个告别的手势——别了！狗子！

六宝与张小姐去南方婚旅回来，路过小巷时，见春风十里和麻将馆已经被拆去招牌，巷子两侧的墙壁上用红油漆涂了几个巨大的拆字。

茶馆老板春三十娘正和她的贵外在搬运一些曾经摆在茶馆里的摆件，见这对被自己茶馆促成夫妻走来，欢喜的过来打招呼，叹了一口气，说，虽然不怎么赚钱，也开了好些年了，挺不舍。随后将那几件京剧脸谱挂件送给这对新夫妻便转身继续搬东西去了。

在小巷里相遇的新欢和将要离开小巷的旧爱在这条即将永远消失的小巷里最后的相遇，也算最后的道别，一个将要开启新的生活，一个将要寻找新的小巷。

2021年 1月于乌审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