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母亲的电话,已是晚上十一点,我刚刚散步回家。电话中,母亲显得有些焦急,说今个早上想冼窗帘,便让父亲踩在椅子上取,结果不小心一滑,父亲就从椅子上摔了下来,疼的不能动。我说是啥时候的事,母亲说是早上的事。我说为什么不告诉我,怎么现在才说。母亲说,父亲以为只是挫伤,不碍事,不让给我说,结果现在疼的动不了。
我知道父母虽然年龄大了,但很要强,大半辈子过着贫寒的生活,形成的节省习惯改不了,买一份白菜,也要比较好几个菜铺的价格。同时,怕花钱,凡事都不想给我们增添负担。有时,我们给他们带去一点日用品或是给一点钱,本来是我们兄妹几个应该尽到的义务,在他们那里却常常视为一种额外的馈赠一样。
五分钟后,我下楼叫了一辆出租车,来到父母所在的小区,看到躺在沙发上的父亲,脸色惨白,身体蜷缩,像一个孩子。于是我搀扶着父亲缓慢地往楼下走,母亲佝偻着腰身,蹒跚着脚步,手扶着栏杆,迟缓地慢慢跟在后面。上车时,父亲侧着身,很是艰难,我知道他的疼痛我们无法体会,更无法代替。我和母亲将父亲送到了离家较近的中医院,挂号、会诊、拍X光片。主治医师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姓韩,是河东人,戴一副眼镜,看上去很干练。拍片时,父亲按大夫的要求,站立不同姿势,拍了二张腰部的片子。我和母亲则徘徊在医院X光室的走廊里,每一分钟都那么难熬,那么揪心。
经过近40分钟的等待,片子和诊断报告终于出来了,父亲有4根肋骨骨折,并伴有胸膜积水。医生说,先住院输几天液,消消炎再说。于是奔波于住院楼的各个楼道,找医生,护士,办好住院手续,已是凌晨一时,不大的病房里,竟然置放了五张病床,一个糖尿病患者,一个是阑尾切除术者,另外二个分别是胆结石和痔疮患者。那个阑尾切除术者是一个来自农村的50多岁的妇女,已住了好几天,看上去面黄肌瘦,气喘吁吁,由于伤口不愈合,不断地呻吟、挣扎……
下楼,打的将母亲送回家中。回到病房,躺在床上的父亲一直在输液,大瓶小瓶,消炎的、止疼的、降压的……都是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药。由于疼痛,不能平躺,他一会儿侧睡,一会儿半卧,一会儿又要坐起来斜靠在被子上,但还是睡不着,只好静静的坐着。我坐在父亲的病床前,看静滴的液体,看白色的天花板,看漆黑的窗外,眼神迷离的父亲,眼眶红红,嘴唇干裂,原本棱角分明的嘴巴,平时总是抿得很紧的,这时却瘪了下去,半张着。
不曾这么长时间地端详过父亲,而此刻,就坐在病床边,默默地看着父亲,蓬乱的头发,白的多,黑的少——夜色中布满刺眼的闪电。对于生命的衰老,我们从来都是无能为力的。这些年,不知不觉中,角色对换了。似乎是一转身之间,世相颠倒,人事错错,他们成了需要我惦记照料的对象。看到他们迟缓的动作,就需要不时地提醒,过马路时注意两边的车辆,或者留意商场的转门,小心脚下的电梯,就像儿时被他们不停地照料一样。也许这样一个缓慢的过程,每年,都在一点点地累积,这儿或者那儿。因都在古城,去得多,对这种变化不是特别敏感罢了。
我一向熬不起夜,下半夜,终于眯眯
糊糊的睡着了,但一会儿这个病人咳嗽,那个病人又要上卫生间,始终处于似睡非睡之中。父亲因为疼痛,压根儿就没有睡着。因为肺部发炎有痰,但不能咳嗽,我只好将他的腰部按住,慢慢的让他把痰咳出来,但几次都没有成功,反而加剧了他的疼痛。于是我坐在父亲旁边,轻轻地按摩着他的背。希望能带给她些许安慰、些许力量。一阵阵,又一阵阵,他的嗓子里咕噜咕噜,像是在拉锯一样。我的手掌滑过父亲的背脊,轻轻按住,让父亲慢慢使劲,终于咳了出来,等到他气缓过来之后,整个人瘫软了,满脸是汗,连头发都湿了。早上四点,有护士进来给父亲量体温,测血压,然后拔出输液针管,给父亲绑上了一个皮制的护带。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了,起身烧水,给父亲洗完脸、吃过药后,天光放亮,医院嘈杂,查房的医生,就诊的患者……进来和出去的……。
拿着X光片,找到科室缳姓主任,他和主治医生韩大夫将片子夹在显示屏上,一处处指给我看:那些骨骼,淡墨描画出来的一样,黑白相间,清晰可见,断开的部位,积液的胸腔,蚀伤的肺部。可以想像想出父亲的疼,当然内心也稍微有了一点轻松,因为这样的伤情,虽然疼痛,但不至于危及生命。姐姐和二叔以及我的同事和朋友来医院探视,他总是不厌其烦的向他们说那天发生的事故,说那天不该去摘帘子,不该去踩凳子,结果就发生了这样的事。他语气平淡,但看得出内心挺后悔的,后悔自己行为,自己遭罪受不说,还累赘别人,给亲人增添负担和麻烦。有时,我也会和父亲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情,谈论故乡的人、故乡的事,以便让父亲减轻疼痛,说到高兴时,父亲兴奋地像个孩子,满面春风。也有父亲当年的同事故旧来看他,我就坐在一旁默默的听着他们交谈,谁得了病,谁去世了,谁的境况不济,都会让他唏嘘半天。
母亲有时也会过来看父亲,我都极力的反对她,不到一公里的距离,她因为腿疼,会在风中走上半个多小时。去年以来,她的身体每况愈下,每天都要大把大把吃各种各样的药片,对付身上各种各样的病。可以说,她的生命完全靠药物维持着。每次来到医院,她都大口喘气,面色蜡黄。我就埋怨她,但她还是照常来。我知道,是那份相濡以沫几十年的亲情,让他们彼此依靠,彼此埋怨,彼此牵念,也让母亲忘记了自己的病痛,更忘记了冬日的寒冷。坐在病床上,阳光很温暖,狂风在窗外呼啸,母亲的皱纹袒露在光线下。看着父母亲那一个个慢镜头般的迟缓动作,那些孩子气的举止,感动溢满心间,心跳就会莫名地加快,眼框里,湿湿的,若春天的地气。
父亲住院,我的生活节奏全乱了。家里的事,母亲的病,儿子的学业,单位上的工作哪样都要兼顾一点,七忙八乱的,让人晕晕沉沉,如一个被掏空灵魂的躯壳,完全不能自己控制自己,也完全不能自己照顾自己。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肩上压担子,头上顶日子,这事儿只有到那份上才明白,也才能深切感受到了生活中的许多无奈。随后的几天里,母亲叫来了金昌的侄女和在县上的外甥女,我们轮流护理或在家做饭、送饭,虽然辛苦,但见父亲伤有所好转,晚上也能平躺着睡了,而且睡得很香甚至打起了鼾声,我心里也就不觉得辛苦了。父亲刚住院时交了1600块钱,前后不到五天,医生说,父亲的预付款账上没钱了,要补交了。生病住院,医生说了算,我只好去补交。父亲却显得愧疚和不安,那样子是他不应该花我们那么多钱,不应该拖累我们,这让我难受极了。想到自己只是一名普通的公务员,做不了生意,当不了官,挣不了很多的钱,真是惭愧。
卧床六天后,我带父亲到X光室拍片复检。拿着X光片,我仔细的看,除了清晰的肋骨折线外,那些胸膜积水已不见了。父亲想出院,但主治医生说蚀肺还很严重,还需继续治疗。但好在父亲能自如地上下床了,中午上卫生间,吃饭,洗手都坚持一个人完成绝不用我们搀扶,晚上也不要我再陪床。而且哥哥也放假回来了,我心里有一丝宽慰。
从住院部出来时,夜幕笼罩,来往的车辆川流不息,汽笛声和各种车辆高速行驶与地面的摩擦声充斥着耳膜,让人感知着这个城市的喧嚣与繁华。走在街上,冷风吹过,让我愈加清醒的感知这个世界,感知我的父亲,并祈盼他早日康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