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韦应物:文人的风骨与坚守,不媚世俗,不逐浮华

公元737年,韦应物在京兆(今陕西西安)出生。他出身于高门望族京兆韦氏。当时韦氏和杜氏有“城南韦杜,去天五尺”的说法。

他曾祖韦待价当过女帝的宰相,祖父韦令仪做过宗正少卿和梁州都督。到了父亲这一辈兄弟几人除了韦镒官至吏部侍郎。他的父亲在艺术界的名声大过在仕途的成就,在仕途上仅仅做到宣州司法参军。而他其他几位叔伯都在画坛颇有名气。

因家族余荫,公元751年,韦应物15岁成为唐玄宗的近侍。这一职位要求出身名门,武艺娴熟,是当时勋贵子弟进入仕途的重要起点。作为近侍,他有出入宫廷的权限,常跟随皇帝身边。皇帝出行,他作为贴身保镖也会不离左右。他也在太学读书,和现在的在职研究生一样,周末休息的时间去上课。他的心思并不在读书上,倒是一身盛唐豪侠之气,狂放潇洒。

他仕途的起点已经是很多人穷极一生努力都无法达到。但他少年荒唐,倚仗自己是皇帝的近侍,志得意满。他成为一个无赖子弟,在乡里横行无忌,家中聚会都是些游侠,不值班时间早早就去赌博,到了晚上则去和邻居姑娘偷情。

这些陈年旧事,从他晚年遇到一位了解他少年时候底细的老朋友,感念往昔生活有感而发创作《逢杨开府》得以窥见:

少事武皇帝,无赖恃恩私。身作里中横,家藏亡命儿。

朝持樗蒲局,暮窃东邻姬。司隶不敢捕,立在白玉墀。

骊山风雪夜,长杨羽猎时。一字都不识,饮酒肆顽痴。

武皇升仙去,憔悴被人欺。读书事已晚,把笔学题诗。

两府始收迹,南宫谬见推。非才果不容,出守抚惸嫠。

忽逢杨开府,论旧涕俱垂。坐客何由识,惟有故人知

年少的他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狂放不羁,就这样过了几年,大约这是盛唐勋贵子弟的常态。

若没有安史之乱的突然袭击,打乱了他的生活。他荒唐岁月或许会伴随着他一生,可能他会一事无成。也就不会在苏州和曾经在太学同窗相逢,写下的《赠旧识》:

少年游太学,负气蔑诸生。蹉跎三十载,今日海隅行

公元756年6月,潼关被叛军攻破,玄宗出逃。韦应物虽来不及追随玄宗,也逃出京城。他逃往京兆府下辖的昭应县避难,并且准备完成此前已经定下的婚约。同年八月,韦应物在昭应县与元苹结婚。

结婚之后,他带着老婆在京兆附近避祸,围绕着京兆附近的各个属县,最远也就到了扶风,武功等地。

在大约三年的没有固定居所的逃难时间里,他不断地思考未来的人生。一方面是动乱迫使他失去了倚仗,没有了后台,让他清醒的认清了自己曾经做的那些荒唐事;另一方面,他妻子十分贤惠,给了他许多勉励和支持,让他性情发生了转变,他逐渐洗去纨绔子弟的气息。

公元759年,他回到长安,重入太学读书,这次入太学他从原来的在职教育转成全日制学习。他决心痛改前非,折节向学,从一个富贵无赖子弟变成了忠厚仁爱的儒者。

在太学期间,他努力去将曾经失去的时间找回。人一旦醒悟过来,知道自己要走什么样的路,知道自己的目标是什么,他就会爆发出无法想象的能量。

公元763年,他以优异的成绩从太学毕业,通过考试,获得洛阳丞这份工作。他不是通过传统意义上的科举考试入仕,家族背景和早年经历,让他在太学的毕业考试中获得很大的加分。

他任职洛阳丞,从宫廷近侍的视角转向了基层社会,让他触及到战乱后的民生百态。这是他无法逃避,必须要面对的战后现实,他需要在执法和体恤民情之间权衡。既需要维护秩序,又要对底层疾苦有同情,有温度。从他在洛阳丞任上创作的《广德中洛阳作》:

生长太平日,不知太平欢。今还洛阳中,感此方苦酸。

饮药本攻病,毒肠翻自残。王师涉河洛,玉石俱不完

时节屡迁斥,山河长郁盘。萧条孤烟绝,日入空城寒。

蹇劣乏高步,缉遗守微官。西怀咸阳道,踯躅心不安。

我们能够感受到一个截然不同的韦应物。他对过去太平时光有了不一样的认识。他虽然生于盛世,却未曾真正体会到太平的快乐。或许这就是所谓的身在福中不知福。没有经过安史之乱,看到洛阳城的衰败,他无法体会到太平的珍贵。他直接目睹战争给这座城市带来的巨大创伤,心中充满了酸楚。

战后社会秩序的混乱,让他这个洛阳县的副长官,不得不承担起稳定地方,安抚百姓的职责。他曾经“司隶不敢捕,立在白玉墀”的生活,在战后却成了他所要直面,并且站到了曾经自己的对立面。

当时驻扎在洛阳的守军,倚仗自己的权势,骄横跋扈,危害百姓,在当地舆论对守军的风评极为不好。韦应物获悉此事便着手调查,得到准确结果之后,他对不法军士十分痛恨,并严肃处理。他坚持正义的行为触碰到当时宦官及其附庸官员的利益。于是,他被告到东都留守那里,他陷入了被追责的困境。当然私下也有人找他,让他对这类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相安无事。韦应物依然坚持己见,不向不法妥协,因此他受到“越权行事”、“图谋夺取军权”等各项莫须有罪名指控。

这种权力报复,让他不厌其烦,最终他被迫弃官。他到洛阳同德精舍闲居,此时他尝到坚守本心,坚持正直,公正的原则,在当下的政治环境中遭遇的阻碍比想象中要难得多。

他闲居期间自己种地,自给自足。他和老婆元苹过了一段普通人家辛勤劳作的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男耕女织,没有俗事缠身。生活虽然清贫,但胜在惬意。他就这样度过了几年闲居生活。

公元772年,他从洛阳回到长安,策划并进行一次从梁州到江汉(汉中到湖北江汉平原)长达两年的远游,而后又返回长安。他在江汉认识了一些朋友,十多年后,他在淮水边遇到梁州故人,写下的《淮上喜会梁州故人》:

江汉曾为客,相逢每醉还。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欢笑情如旧,萧疏鬓已斑。何因不归去?淮上有秋山

公元775年,京兆尹黎干举荐他任京兆府功曹。他践行儒家的仁爱思想,这与他此前闲居时亲身经历有很大的关系。他深知农民耕作的艰辛,甚至他还特地去考察蓝田采玉人的工作情况,当云阳县发生水灾,他又不辞辛劳百里奔波去视察灾情,慰问百姓。

公元776年9月,他老婆元苹病逝,他悲痛万分。此后他写下许多悼亡诗来追忆她,流传下来的有十九首,其中《伤逝》:

染白一为黑,焚木尽成灰。念我室中人,逝去亦不回。

结发二十载,宾敬如始来。提携属时屯,契阔忧患灾。

柔素亮为表,礼章夙所该。仕公不及私,百事委令才。

一旦入闺门,四屋满尘埃。斯人既已矣,触物但伤摧。

单居移时节,泣涕抚婴孩。知妄谓当遣,临感要难裁

梦想忽如睹,惊起复徘徊。此心良无已,绕屋生蒿莱。

回顾他与老婆结发二十年相敬如宾,感慨老婆去世之后家中目之所及皆是伤心之景。此后也没有再娶,足见他老婆在他心中举足轻重的位置。他的心很小,容下了元苹便再也容不下别的女人。但他的心也很大,他希望能够以自己微博的能力,去改变一些人的生活。

韦应物对黎干怀有知遇之恩,黎干参与策划废立太子触怒了德宗,被赐死在蓝田驿,让他感到官场的险恶。恰逢他又身患疾病,他趁着职位调动的间隙辞官,隐居在长安西郊。

他开始追寻精神的解脱,醉心于佛道两家的学说,甚至在诗中也有表示要追寻陶渊明的足迹,甘守清贫。然而他始终是以儒家思想为根基,坚守为官惠民的儒家思想,让他无法忘怀世事。

他感到闲居的寂寞,也因自己的官职卑微而忧愤。如果此时妻子尚未离世,或许他闲居时内心的空虚和寂寞之感,不会有如此强烈。

公元781年,他被擢升为比部员外郎,让他看到些许发挥自己才能的的希望。

公元783年,他外调滁州刺史,虽然滁州作为一个下州,但作为地方一把手,有许多可以发挥的空间。他欣然赴任,希望能为滁州人民做一些有益的事情。到任后他努力推行减税,让人民休养生息的政策。

他亲身接触到人民生活情况,对朝政紊乱,军阀嚣张,国家衰弱,民生凋敝等有了更加具体的认知,身为感慨,而且这年的冬天,长安发生了朱泚叛乱,德宗仓皇出逃。

次年夏天才收复长安,他曾派人北上打探消息,但是未曾等到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他就迫切的寄了一首诗给李儋《寄李儋元锡》:

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又一年。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

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闻道欲来相问讯,西楼望月几回圆。

诗中表现对国家人民的深切忧虑,对黎民百姓的深厚关爱,也有对亲友家人的思念。最主要的还是想问一下北边的消息。

远眺北方,他希望能得到好消息,虽然他却无法改变任何事情。他能够做的不过是在滁州刺史任上,尽可能的为民生守住底线。

他常去走访民情,看到春耕时节田家辛勤劳动的场景,触景生情。想到了自己曾经也做着同样的事情,其中劳作的艰辛,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农民终日忙碌不休,到头来也不过能勉强能够做到温饱。这还是年成好的时候,如果年成差时,即便辛勤劳作,也还需要饱受饥寒的侵袭。他同情田家的劳碌和辛苦,也惭愧自己不劳而食。遂写下《观田家》

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田家几日闲,耕种从此起。

丁壮俱在野,场圃亦就理。归来景常晏,饮犊西涧水。

饥劬不自苦,膏泽且为喜。仓廪无宿储,徭役犹未已。

方惭不耕者,禄食出闾里。

年底他就被罢免了滁州刺史一职,但因为官清廉,罢官后竟然因为没法凑足返回长安的车马费,不得不在滁州西涧暂住下来。他最著名的诗篇就是在此时创作《滁州西涧》: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公元785年,他调任江州刺史,他殚精竭虑,悉心治理,走访各个县,安抚流亡百姓。

公元787年,他奉召回京,任左司郎中。

公元788年,他以左司郎中,兼任苏州刺史。这是朝廷让他到地方落实朝廷政策。他在苏州期间做了不少有益于百姓的事情,比如减免一些贫困户的税赋,劝农桑,施政教。

他对当时社会愈加黑暗腐败,无能为力,无法改变什么,只好要求自己为官清白正直。《唐才子传》这样描述他:“为性高洁,鲜食寡欲,所居必焚香扫地而坐,冥心象外。” 他无比的希望也能够像隐居的朋友邱丹,山中学道,过着隐逸的生活,但又无法将自己的职责撇下。也就只能望月怀远,或者借着夜色偷偷的想想而已。就如《秋夜寄邱二十二员外》:

怀君属秋夜,散步咏凉天。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

公元790年韦应物被免去苏州刺史的职位,但他却凑不齐返回长安的路费,只能寄居在苏州永定寺庙。他在苏州去世之后,归葬长安。他的后辈将他和元苹合葬。

只看他的仕途经历,将他从诗人的角色剥离出来,他如一个黑白判官,试图将人性的一面隐去。他像一段从一开始就设定好的程序,努力的想要去为百姓做一些有益的事情,却屡屡受到打击。

当我们将他诗人的角色与官员的角色相融合之后,才见到一个有着丰满血肉的人。安史之乱前,我们透过他看到的是勋贵子弟在长安的日常生活状态。安史之乱后,我们从他身上看到从盛世中走过的士人,在坚守着读书人为民请命底线。



参考资料:

(1)、《唐诗鉴赏辞典》

(2)、《唐才子传》韦应物传

(3)、《韦应物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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