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星纺织厂门前有两只石狮子。我驻足于前，俯下身抚摸着石狮饱经风霜的轮廓。

一旁的门卫室飘来一股浓郁的茶香。我转过头，室内一个好久不见的老人正朝着我微笑。十几年的时光很难带给石狮明显的变化，却能轻易地将曾经的硬朗大叔变成如今的迟暮老人。

我直起身，挥手向我的老熟人致意。

“小无头鬼（家乡俚语，意为小淘气鬼），来这干什么啊？”

“过来...过来看看，很久没来厂里了。”我边说边走进了门。狭小的门卫室里，我不仅闻到了茶香，还闻到了一股名为回忆的味道。

老人从里屋搬出一张板凳，叹着气说，“坐一会，就这一个破厂，有什么可看的。”

我没有接话，望向窗外。纺织厂的主厂房大门紧闭，衰败的锈迹爬满了铁门的四周。被绿色植被完全掩映的停车场里稀稀拉拉地停着寥寥可数的几辆电瓶车。另一侧的办公大楼，也是同样的衰败景象。

北星纺织厂创建于1980年。在改革开放的浪潮席卷中国大地的时候，它作为其中一朵浪花带着北星村村民们致富的愿望奋勇前进。在这四十年的时光里，纺织厂如同村里的图腾一般，不仅给北星村带来了名气，更给村民们提供了大量实实在在的就业岗位。

纺织厂的辉煌是在21世纪初，那会我正在读小学。许多同学的父母都在厂内上班，所以专门接送的校车特意在厂前为我们这些职工子女设了一个车站。

“小无头鬼们，再在院子里踢石头我就告诉你们爸妈。都给我乖乖写作业哦”一下校车，我就会听到门卫室里的大叔打趣般的话语。

功课很多的时候，我会听从他的话，在里屋大叔为我们准备的小板凳上做作业。不过大多数情况下，我都会对他的警告置若罔闻，因为在办公大楼前的院子里玩耍才是那个年纪的孩子最喜欢做的事。

我和小伙伴们有段时间沉迷于踢石子，在踢坏了鞋子被妈妈教训了一顿后，我又喜欢上了爬树。于是乎，大院中央的松树成了我们最好的玩具。孩子比着谁爬得最高，比着谁的动作更酷。直到一个小胖子不慎摔下来伤到筋骨后，门卫大叔便成了松树的保护人，让我们这些熊孩子只可远观，不可上树。

有时厂里会接到大订单，那就需要工人加班了。这时，没有耐心的小孩子们便成群结对地走进厂房等着父母回家。当时在我第一次进厂房时，轰隆的机器声，浓重的机油味道与飞扬的棉絮分别从听觉，嗅觉和视觉上给予了幼小的我工厂的概念。

在厂房内，我没了在大院时的淘气，安静地坐在妈妈工作的机器旁边，静静地等着她下班。妈妈也不多和我说话，熟练又仔细地操纵着在我看来无比复杂的机器，那种一丝不苟的态度至今仍是我在工作中追寻的标杆。

厂内机器的轰鸣声，工人的汗水，孩子的守望就像各种美好的色彩融进了一幅描述着整个北星村活力与拼劲的画中。

下班时，我总会在那辆亮红色自行车的后座上和妈妈讲述着今天学校里发生的故事。经过门卫室，我会笑着和大叔挥手告别。就在那时的某个傍晚，我天真地以为这样的时光会如同呼吸一样伴随我一生。

但并不如此。小学毕业后，我就离开家乡，去了县城读初中，妈妈也因各种原因调换了工作，之后的纺织厂如同一条平行线与我的生活再也没了交集。

所以当我大学毕业再一次回到这里时，才会因时间带来的变化而百感交集。纺织厂已不再是原来的纺织厂了，它的衰老就像门卫大叔头上的白发那样清晰可见。厂内的活力无处可寻，甚至在工作日也难觅人影。大院因闲置堆满了村里施工队的水泥和木材，只有那棵松树仍旧屹立在大院中心，四季常青。它是不是还希望曾经的孩子再一次爬到它身上看一看呢。

“有点遗憾啊。”我叹了口气道。

“没什么遗憾的，就像人一样，纺织厂也会老的。”老人轻松地说道。

“厂也会老啊。”听罢，我不禁释然地笑了。

是啊，纺织厂就像我们家中的一个长辈。如今我们透过时光看到它的垂垂老态后，怀有的心情不应该是遗憾，而应该是感激。

在建厂至今四十年的时光里，纺织厂用它的身躯哺育了周围两代的村民。现在的它已做到了它所能做到的一切。

与厂的衰落形成对比的是北星村内新建的一条条平整的水泥路，一幢幢整洁美丽的农房，村容村貌和环境卫生日益进步。

北星村如同一个孩子，在纺织厂多年创造的经济的哺育下，终于长大成人了。而这也是纺织厂当初建厂的初衷——以厂带动村的发展。如果纺织厂真的是一位老人，看到自己孩子的成长，他肯定也会感到欣慰。

“这么快就要走了吗？”

“恩，能再回来看一看，挺不错的。”

我走出大门，如同十几年前一样，挥着手，而这一次，我是向着两位老朋友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