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我新丧三年,恰逢地府缺少人手,判官见我面皮白净心地善良便派了一身官皮,匆匆上任,到如今也有些年头,以至于我也数不清到底过了多少年。新王上任三把火,要求鬼差每日勾魂完毕,仿照人间写一份工作总结,可今日遭遇,着实让人无法下笔。
却说人间这些年日死亡率下降,鬼差活计少了许多,除了阎王判官这些高层忙着改革体制与时俱进,我们普通鬼差每日只需配合上司们工作,平时倒清闲得紧。
这日我照勾魂簿上所写姓名地址,准时准点赶赴目的地,却见一间破旧小屋,摇摇欲坠地嵌在一道逼仄小巷中,屋檐上淅淅沥沥地滴着水,往上瞧是楼上住户搭在窗外晾晒衣物。
所幸鬼差无嗅无觉,我踏进屋中,昏暗至极,难以视物。
据簿中所辑录的姓名形貌,要带走的是个病重的小丫头片子,沉疴难愈,患得是却也不是什么难医的重症,大概是家中无钱就医,只好蹉跎待死。我坐在床边仔细瞧了瞧她,一头油发疏于打理,面黄肌瘦的,整个人横陈在木板床上,显得十分单薄,被头脏得发亮,枕畔摆着一本小学数学课本,边页卷起毛边,一看就是惯翻使然。
本鬼入土之前也才刚大学毕业,见是一个好学上进的小学生,不由得漫上来一阵读书人间的惺惺相惜,叹了口气。
却不想小崽子将死之人也能听见本鬼叹气,挣扎着坐起来问道是谁。
本鬼一向诚实厚道,实话实说告诉她时辰已到该上路了:“上了黄泉路,泡过孟婆汤,踏过奈何桥,摆脱了这一世身名困苦,下一世或许就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她却十分好奇,问道我真的是鬼差么。
本鬼早该失却七情六欲,此时被她质疑竟然生出几分羞愧,我掏出勾魂索,让她搭着跟我走。看她身躯依旧卧在床上,一股灵体却跟着勾魂索颤巍巍脱出来,小姑娘掩不住眼底的雀跃,连呼有趣,又钻回体内,刚进去就被勾魂索一抖揪了出来,如是反复,她居然十分开心,仿佛从这进进出出中得了天大的乐趣一般。
我见时辰尚早,原地等她恋恋不舍地搭着勾魂索走到我身边来,两个人才慢吞吞上了路。
“别瞧了,身子都硬了,身后事就交给生人吧。”我知道她心中不舍,勾魂的差事做多了,本鬼对这种事上十分懂得察言观色。
小姑娘一只手攀着我的手,另一只依旧搭在勾魂索上,生魂太浊,还要借着这索的几分力才能如生前一般自在移动。她略抬起头,突然问道:“鬼先生,请问咱们当了鬼还能穿衣服吗?”
我做鬼多年,见过的鬼也不计其数,却从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仔细回忆了一下鬼生日常,似乎并没有穿衣这一环节,便摇摇头回答道:“衣服大概是不需要穿的。”
她也点了点头,赞同道:“也是,衣服并没有灵魂可以跟着我出入阴阳两界,那以后不必穿衣服,也不会有人嘲我衣着寒酸了,还是做鬼开心一点。”
闻言我先有几分笑意,小姑娘又问道:“可我这会儿看您穿着打扮和我们老师似的,又是怎么回事呢?”
“咱们做鬼的连身体也没有,你平时见到老师较多,如今我大约跟你们老师年龄身量相似,你自然会想象我与他们穿着打扮相仿,实际连我自己每日见到自己的穿着也都是随心情而定,假如你在下面生活一段时间,也会习惯如此的。”
“照这么说的话,是不是每个人看您都是不一样的,每个人看我也都是不一样的?”她干脆转到我面前来仰面问道。
“是呀,你小心看路,我们还在阴阳交界处呢。”我俯身将她拿索缠绕几圈负在背上,“我看你可爱,那你就是可爱样,旁人看你可怜,那你就是可怜样,诸貌诸相全凭个人想象,你本人却是做不得主的。”
“可这样的话,我看地府岂不是千人一面,都是自己喜欢的样貌。”
“这是不可能的,虽然是相同样貌,落在你眼里心里始终大不相同,你同人打交道,所言所行无不表现自己,这是天底下独一份儿的,每个人依着你的言行判断你在心里的形象,就如你现在在我眼里,就是满脑袋小问号,挥也挥不去。”饶是我背负她前行,小姑娘还是不住地挣着身子往前探头问我,我只好一边扶着她一边回答问题,还要小心看路,鬼生十分艰难。
“那如果我想看您穿花裙子的模样,是不是也不必请求您换花裙子,只要我想象即可?”
“理论上来讲是这样的,不过我劝你千万不要这样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可是十分没趣儿。”诸位看官老爷,您瞧瞧,子曾经曰过唯小人与女子之难养也,实在如此。即便本鬼见过不少大风大浪,此刻也对这“小人”与女子兼得的小姑娘束手无策起来。
她闻言却觉得十分有趣似的,拊掌大笑起来,拽得勾魂索扑簌簌在我肩膀上颤。
“鬼先生,咱们地府如果是真,那么那些坏人做了坏事也真的会被天打五雷轰吗?我看书上经常有人发誓自己如果做坏事欺负别人就会被天打五雷轰,却没瞧见哪个坏人做了坏事是真的被天打五雷轰的。”她伏在我背上,又开始问问题。
从前也勾过不少好奇心重的魂魄,可像这样总爱问为什么,还总是问让人十分棘手的为什么的,还真是第一次见。
这个问题我从前回答过旁的鬼,那是个被歹人路上忽然起意杀害的小伙子,凶手与其素昧平生,只是因为打嗝呛了口气便杀了迎面走来的路人,手段极其残忍,捅了十七刀,刀刀避开要害,流血身亡,凶手又去超市买了两瓶酒回家,据其法庭陈述,回家后心情十分平静。
这个人被捕后因为认罪态度恳切,也无拒捕行为,被判无期徒刑,在牢狱中寿终正寝。而被杀的小伙子,在地府滞留不去,眼睁睁看着家人痛苦生活,没过几年竟然在九泉之下相聚,让人唏嘘。
可我还是不得不回答她说:“有的,杀了别人的人不一定在哪里,总会遭到报应,你知道什么叫能量守恒定律么。”
“不知道,又好像听人说过。是不是跟有吃就有拉一个意思?”
这比喻着实粗俗,不过让本鬼心里舒服许多,小姑娘新作鬼魂,一路上继续问了我许多问题,一点也没有累的意思,横竖死后不耗唾液,不需要吃饭睡觉。
我们到了黄泉路上,渐渐得前路清楚许多,我带她走了一遍程序:登记鬼籍,查阅生平分配鬼狱,幸好小姑娘是个清白的,哪一狱也不需去。判官录了她生前心愿,输入程序匹配来世——阎王嫌人工匹配造成贿赂横行的恶象,搞得地府也如人间一般乌烟瘴气,趁鬼差们不甚熟悉高科技的运作机制,解放劳动力,也让小鬼投生更公平些。
我没差事的时候,小鬼头总来缠着我,说道一辈子也来不得地府几次,好容易到了,总得看个够本,于是我便带她到处溜达。
如今地府恰逢明君改革,说我们地府虽是阴间,可做差事的总归是堂堂正正,没必要总搞得死气沉沉,于是大街上亮堂了许多,阎王又嫌旧宅陈腐,可也不舍建筑旧制,带人另辟了一间,在孟婆汤附近立了一道门,想去新地府办公便去新地府办公,思念旧制的就还留在旧地府,数据互通,满足了不少墙头草。
说到孟婆汤,小鬼头说传闻孟婆汤一口忘忧,撇去前世,清清白白地开始新生,十分好奇,也想去瞧瞧。我心中一动,此处的确是地府不同于别处的一桩妙趣,一定要带她去见识见识。
果然到地方小鬼头就嚷嚷开了:“孟婆呢?怎么就一个大池子?”
“孟婆汤孟婆汤,你先前没去泡过汤?”我见她吃瘪,心中十分高兴,不禁幸灾乐祸落井下石起来。
鬼魂并无实体,也不过是些脱离碳水化合物躯壳的意识体,不知冷暖饥饱。我们死后有些生前实在浅薄的意识会随着时间消散,早年间不知道地府何在时,失去实体依靠的魂魄会依靠本能自行“托生”,就有不少仇恨未解的生死冤家借腹害人——做了这人的子孙,败他家百年气运,够损够解气吧。可这样实在太乱,而且背负的爱恨情仇太多,越活越累,哪怕是做条猪狗,也有猪狗的情爱不是。
后来就有孟婆汤应运而生,魂魄们都喜欢到这汤里泡一泡,一泡生前的许多情绪记忆也跟着消散了,干干净净地出来,高高兴兴地投生——至于这汤池到底是天生还是人为,就不得而知了。又有人自发地组织起地府,辑录鬼籍,安排调度鬼魂,这位大人也实在神通广大,如此一来“托生”于众鬼就变成一桩体会人间的新鲜妙事,大家乐此不疲,不论是为人为畜为禽,哪怕是做了一株恰开便逢风吹雨打零落落魄回来的海棠,也是无边的趣味。
也有前世记忆十分深刻,即便是孟婆汤也消化不了的恩怨,又或是本人实在执拗不愿去泡汤,地府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且看他转世如何痛苦。至于世人常有托梦附身之说,既然意识体可依靠躯壳为生,如有十分坚强者,侵入十分脆弱者也不足为奇,梦中诸意识体都在宇宙游离,相遇碰撞个火花也是十分平常,至于不小心乱入时空紊流,先知一般或是擦身而入庄周蝶梦,又是别的一桩乐趣了。
小鬼头安安静静听我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似乎听上了瘾,又开始发问道:“那地府凭什么匹配我们来生所分躯壳,又凭什么安排干预他人将来?”
“你可知道无限猴子定理?”
“不曾听说。”
“就说如果给一只猴子足够长的时间他能敲出一部莎士比亚全集——莎士比亚你知道吧?”
“老师讲过的,是个大文豪。”
“总而言之就是说文明发展总是从无序到有序,就像我们的祖先从零散的古人类逐渐有了村落城市乃至国家,从家规村规到联合国常理会。当魂魄数量和认知达到一定程度,总是倾向于同一个制度的发展,即便众口难调,集体和制度始终是利于这个体制存续的,个体是个体,集体是集体。如果个体与个体之间就来生躯壳分配产生矛盾,不如由置身此事之外的地府来作个裁断,未必算得上十分公平,可于人来说,在自己难舍难分时来一个外人帮助裁决,会让事情变得轻松许多。”
“可如果地府的裁决就是有失公允了怎么办呢?”
“地府安排调度众鬼投生事宜,工作繁冗,难免有鬼力难及之处,而体制虽然约束了大部分人,真正有才能的人是不会受到任何事物的限制的,地府的存在让众鬼的投生变得有序轻松,可也从没规定某个人不能遵从自己的意愿做自己的事,只要不妨害其他人,做什么事都是合理的。”何况,连地府的体制也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着,宇宙中唯有运动绝对,运动即变,即发展,即便循环,也绝不是无条件的重复。
小鬼头眨眨眼看着我,好像听懂又好像没听懂似的,本鬼突然觉得跟一个小学没毕业的小屁孩讲这些实在没趣极了,便拿勾魂索缠住她负在背上,大小二鬼沿着堂皇的鬼街回城,小鬼头次趴在我身后老老实实:“其实,我觉得做鬼也挺好的。”
我暗自笑道小鬼年轻:“瞎说什么,做鬼来去看得都是些无聊的意识体,不能跟人拥抱握手亲吻,做人吧,哪怕是做条狗,上面的空气都比这里有趣。”
小鬼沉默不语,半晌一本正经道:“鬼先生,咱们做了几日好朋友,下一世我死的时候,也请你再劳动一下双腿带我回来,我怕孟婆汤里泡过,又忘记黄泉路该怎么走了。”
我在阴司停下脚步,托了托背后的勾魂索:“走,好朋友带你去阴司开开眼界。”
刚进去判官便大喊说曹操曹操到,嚷着让我把小鬼速速送到孟婆汤处洗濯尘身,算好了时辰进门,在她臂上扣了一个金箍儿腕——这便是奈何桥了,扣住小鬼的意识体不被时空冲散,在她幼时保护躯壳不被强者侵占。
我在门口虚虚抱了她一下,两个人挥手道别。
小屁孩赤着双脚,一双顶明亮的眼睛,冲我一咧嘴,转头冲进孟婆汤里。汤池底嵌着“门”,遇到自己的桥便开通另一头的“门”,不过须臾,小鬼又能重获新生。
判官在我旁边幸灾乐祸:“不要往生卷簿,也不去看来世红尘,怎么还敢轻易许诺?”
我负手转身,“我曾听人说过,好朋友不问过去,不看将来,但图一个现在快快活活高高兴兴。”
“判官大人,咱们鬼差,最应该信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