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柜最底层的纸箱里,翻出那本红绸封面的相册。绸子磨得发毛,边角褪成浅粉,像被晒旧的晚霞。翻开时"哗啦"一声,带着樟脑丸的淡香,还有种说不清的、属于旧时光的涩——是二十年前的风,从纸页间漫出来了。
第一页是张泛黄的寸照。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额前碎发被风吹得翘起来,嘴角抿着,眼里却亮得像盛了星子。是五岁的我。母亲总说那天去相馆,我非要揣着颗刚摘的野草莓,摄影师按快门时,草莓汁正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新做的花裙子上。"你还不让擦,说那是'春天的印子'。"她讲这话时,指尖总轻轻点照片上的污渍,像怕碰疼了当年的草莓汁。那时不懂什么是时光,只觉得相纸里的自己很陌生——原来我曾有过那样软的发、那样亮的眼,连草莓汁都能当成宝贝。
往后翻,是张全家福。祖父坐在中间的藤椅上,手里捏着我的红气球,气球绳缠在他手腕上,怕我跑丢。父亲站在他身后,衬衫领口歪着,是刚从田里赶回来的样子。母亲蹲在我旁边,替我理被风吹乱的刘海,她鬓角别着朵小雏菊,是我摘给她的,说"妈妈戴花比谁都好看"。照片里的天很蓝,云像棉花糖,祖父的笑纹里都盛着光。可我早忘了那天为什么拍照,只记得后来气球飞走时,我哭了好久,祖父哄我说"气球去追云了,以后会变成星星来看你"。如今再看,照片里的人走了大半,藤椅换了新主,只有那根细细的气球绳,还在相纸上轻轻晃,像在拽着我的记忆往回走。
有张照片夹在页缝里,是大学毕业时拍的。站在图书馆前,学士帽歪戴在头上,手里举着毕业证,笑得张扬。背后的香樟树影落在肩头,像泼了盆绿墨。那时总觉得未来很远,路很长,兜里揣着几张简历,就敢揣着"要闯出名堂"的热望。照片里的衬衫白得发亮,鞋跟擦得锃亮,连眼里的光都带着股"不服输"的劲。可那天到底和谁拍了照,说了什么话,早记不清了。只记得散伙饭时,有人哭着说"以后常联系",后来通讯录里的名字渐渐灰了,再没点开过。原来有些告别,当时觉得轻飘飘,回头看才知,是时光在身后悄悄落了锁。
翻到最后一页,是张空白相纸。边缘有些卷曲,是当年不小心洒了茶水烫的。母亲说这是留着"等你以后成家,添了小娃娃,咱们再拍张新的"。可这纸空了许多年,我总说"等忙完这阵",等项目结束,等换了新工作,等搬进新家......却忘了时光从不等谁。前几日带母亲去公园,她指着花坛里的雏菊说"你看,像不像当年我别在鬓角的那朵",我才发现她的头发白了大半,弯腰时要扶着腰,笑起来的纹比祖父当年还深。我赶紧掏出手机拍她,她却摆摆手:"老了,不好看了。"可镜头里的她,眼里还像当年那样暖,鬓角虽没了雏菊,可风掠过她白发的样子,比任何花都温柔。
合相册时,夕阳正从窗缝溜进来,落在红绸封面上,毛边的地方竟泛着金边。忽然想起刚才翻到的旧照片——原来人生从不是什么惊心动魄的故事,是草莓汁滴在裙上的印子,是祖父手腕上的气球绳,是母亲鬓角的小雏菊,是那些被我们随手夹进时光的、细碎的暖。
我把空白相纸抽出来,压在窗台上的花盆下。明天带母亲去拍张照吧,不用等什么"以后"。风从窗外吹进来,掀动相册的纸页,"哗啦,哗啦",像谁在轻轻说:别慌,那些走丢的时光,都在相纸上留着痕;那些没来得及的,现在开始,还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