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术创作中,题材选择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给予充分的重视也是无可厚非,但这些年来,随着主题性创作的大加提倡,这种重要性被庸俗理解,层层加码,似乎成为画作主题表现的同义语,成为参展和获奖的必备条件。于是,那些直接对应热门主题的热点题材,那些得到主流意识形态推崇的亮丽风景,一时门庭若市,应接不暇。然而事有例外,任凭各种迷人的景致从眼前飘然掠过,杨先行的油画创作却始终视而不见,不为所动,我行我素,好似在说“你热闹你的,我画我的”。在他看来,题材选择固然与画作的主题表现不无关联,但绝非决定性的因素,反过来说,如果只是想着怎样去蹭题材的热度,画作呈现出来的精神内涵必定是浅表的、花里胡哨的。从另一方面来看,题材选择又不仅与精神内涵的表现相互关联,还与个性风格、技法语言等诸多要素息息相关。所以,杨先行的创作题材避开了众多同道趋之若鹜、乐此不疲的热点,更多地关注和亲近平淡无奇的、抑或是即将逝去的寻常风景。
比如,因为写生教学的需要,杨先行曾经连续20多年前往徽州。面对春花秋月的山川风光,以及烟火万家的村落和粉墙黛瓦的民居,他感到这么多年来,无数画家都在画,都在赶所谓地域文化特色这趟车,还是不凑热闹为好,于是另辟蹊径,热衷于收集徽州小马车与马夫们的相关素材,后来画成《徽州小马与马夫》系列。因为徽州小马车是当地人的传统运输工具,随着机械运输的普及,现今变得相当稀少,以至于很多人看了,竟然不知道取材于徽州。再比如,上个世纪70—80年代,那时没有建造芜湖长江大桥,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旅客经由无为二坝(现属芜湖市鸠江区)渡江,面对江边的景色,其中不乏画家身份的旅客们大多熟视无睹。只有杨先行,作为匆匆过客的一员,在渡江的循环往复中关注到这里的江滩、江上往来的渔船和船工、曾经在这个交通要塞来回轰鸣的火车渡口和汽车渡口。90年代末,他带着相机来此收集素材,此后画出《江滩》系列,《船工》系列以及《废弃的火车渡口》、《废弃的通向渡口的铁轨》等作品。又如,《泳者》系列多次入选《中国百家金陵画展》,还入选过第八届中国北京国际美术双年展、第十三届全国美术作品展,堪称杨先行的油画代表作。但就题材选择而言,海滩度假则是许多画家非常熟悉的寻常风景,只是别人没有感受到其间的闪光之处,他却感受到了。
关于创作题材,杨先行在他的《艺术杂感》中表达过自己的理解:“一切可视的事物都有可能成为我们绘画的题材,没有必要跟风,去遥远的地方描绘异域风情,最美的东西也许就在你身边、就在你心中。”基于这样的理解,对于那片看上去并无不同凡响之处的二坝江滩,他从安静中捕捉到某种声响,从天然淳朴中感受到急切的诉说欲望,进而在他的画面上,江边的树林、草丛、晨雾和停泊的渔船,无不洋溢着难以言表的诗意。从上个世纪末收集素材,到这个世纪初画成油画作品,这段时间,中国发生了狂飙突进的城市化进程,而随着这个进程,宁静质朴的田园牧歌和江岸船歌正在受到挤压,显得断续、破碎,不再完整。杨先行此时创作的《江滩》系列,让我想起两百年前的法国巴比松画派笔下的枫丹白露森林,那里没有遭到城市化进程的冲击,仍然是城市中逐渐消失的纯洁净土。反复寻味这些画作,可以在科技的进步中找寻珍贵的原生态记忆,可以在社会的变革中进行城市、乡村命运共同体的深入思考。再看《泳者》系列,画面呈现出城市生活的另种侧面,那些再也平常不过的游泳爱好者们,或者做着入水前的准备动作,或者刚从水里上来,享受着搏击海浪之后的轻松和愉悦。但是,这种平常蕴含着深意,当我们被总是闪烁着霓虹灯、回响着手机铃声和汽车马达声的都市场景裹挟的难以脱身时,转而亲近这些泳者,多想把节奏放缓一些,多想把眼光拉长一些,多想与他们一起,共享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岁月静好。
原本是我们身边的、司空见惯的生活现象和自然现象,经由别样视角的审美观照,便可能成为独具审美价值的创作题材,这是《江滩》系列、《泳者》系列给出的创作启示。杨先行擅长此道,还表现为深切关注那些正在远逝的、甚至很快就要消失的风景,就像《徽州小马与马夫》系列。杨先行非常清楚:“这些小马夫的后代,或正在读书,或是正在忙着其它工作,他们以后会接过父辈手中的缰绳和马鞭吗?我想,在这现代化城市化进程快速发展的时代,答案会是否定的。”他明明知道,随着现代化运输工具的不断涌现,徽州小马车和马夫的历史使命已经终结,却忍不住还是喜欢怀旧,还是喜欢追忆,还是被这些马夫们身上所散发的朴实无华的美感所深深感动。实际上,杨先行在画作中表达的情绪,又不是单纯的怀旧,或者追忆,而是很复杂、很纠结的惋惜和留恋。可以想象,在“八山半水半分田,一分道路和庄园”的古徽州,交通运输是何等的艰辛劳苦,又需要怎样的吃苦耐劳,马夫们看似平凡,实则为地域发展做出过重要贡献,他们的平凡行为中体现出来的负重前行、不屈不挠等精神内涵,将会在现代化进程中继续发挥着重要作用。还有《惠安女》系列,可谓与此异曲同工。对于惠安女这道愈行愈远的民俗景观,杨先行当然关注到了她们的美丽着装,但是更为关注的,则是她们的健美身姿和勤劳禀性。在画面上,惠安女正在从事渔业劳作,总是与渔船、渔网和渔篓亲密相伴,那些极富特色的传统服饰所包裹的,是含辛茹苦的高尚品质,永远不会过时。我在欣赏上述作品时,总能联想到著名女诗人舒婷的同名诗作里的句子:“你把头巾一角轻轻咬在嘴里,这样优美地站在海天之间,令人忽略了你的裸足,所踩过的碱滩和礁石,于是在封面和插图中,你成为风景、成为传奇。”
如前所述,让平淡无奇的、或者即将远逝的寻常风景焕发光彩,源自于直面这些风景时的深刻认识,以及当这些风景作为创作题材之后,对其间的内在意蕴的深入发掘。另一方面,杨先行所具备的精深艺术造诣、所掌握的极为娴熟的绘画技巧,足以熟练处理各种造型因素和审美关系,形成了个性突出、风格鲜明的油画面貌,也是使得寻常风景、平凡题材能够熠熠生辉的重要原因。例如,我们都能体会到,杨先行笔下的油画形体极其概括简练,特别是塑造人物形象时,无论是都市海滩的泳者,还是无为二坝江滩的船工、徽州的马夫,都会舍弃琐碎细节的描绘,用酣畅、豪放的大块笔触加以表现。他很赞赏罗马尼亚画家科尔纳里乌·巴巴的见解:“绘画作品首先应当引起联想,少加描绘。”所以,即便是刻画人物面部,他也不像大多画家那样,为了充分表达情感,专注于眼睛的细致勾绘,往往只有寥寥几笔的非常简化的处理,有的人物甚至没有画上眼睛。他的不懈追求是,在画与不画之间,提供更多的深思和联想;借助概括性与丰富性的艺术辩证关系,渲染这些人物身上闪耀的绚丽光彩。又如,我们还能体会到,杨先行的创作呈现出线条较为硬朗、色彩较为单纯、空间分割和组合带有平面化的构成倾向等特征,形式感较强,萦绕着现代气息。他所以这样画,或许要表达一种既往与未来相互衔接的良好愿望:徽州的马夫也好,闽东南的惠安女也好,无为二坝的平静江滩也好,江滩上那些已然废弃的火车渡口、通往渡口的铁轨也好,应当都属于既往,带给我们“追忆逝水年华”的感慨,与此同时,当它们被置入颇具现代意味的画面里,似乎又在滋生新意,又在闪烁着启迪未来的光华。
杨先行早年读大学时主攻中国画,毕业后改画油画,这种经历影响了他的艺术思维,也影响了他的创作取材和技法。因为画过中国画,所以熟悉传统绘画题材及其包孕的美学观念,后来学习油画,近年创作常常取材于本土的山水画和花鸟画,却用油画语言表现出来,进行油画民族化的尝试,《云山图》系列和《芭蕉》系列都是这种尝试的可喜成果。前者采取干画厚涂手法,突出油画媒材的粗砺、厚重的肌理特质,画面上的传统山水显得更加大气磅礴、浑厚华滋;后者则采用薄涂画法,用松节油稀释颜料,让油彩在画布上自然流淌,同时用笔顺势画出芭蕉叶的意象形态,画面上的传统花鸟显得更加意境悠远、意趣横生。而在思想发现方面,舶来绘画语言与本土绘画题材相互叠加,使得这些常见题材的内涵得以扩张和放大。原本,中国的古人描绘可以行旅、栖居、获取精神慰藉的山水世界和花鸟世界,是要表达寄形自然、卧游山水的深厚情结。如今,大自然得到过度开发,保护地球,保护生态环境,已成为刻不容缓、迫在眉睫的重大现实命题。此时此刻,杨先行融合了东西方绘画元素,泼洒出纯洁无瑕的美好画卷,从中寄托着全人类的共同愿景,愿山岭青翠,江河澄澈,花影婆娑,鸟儿欢歌,愿我们的家园永远惠风和畅,生机勃勃。
2022、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