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长大,我发现我越不了解我妈。在我十岁以前,我认为她是一个温柔的女人,在我十岁以后,我以为她是一个粗俗的妇女,而现在,我觉得似乎没有办法只用一个词去概括她的全部了。
如果说以前的她像一杯纯净的白开水,只是有时煮沸有时冷藏的区别的话,如今的她就像是一杯被掺杂了廉价可乐的89年葡萄酒,让你时常既惋惜又叹服。
首先是居所的问题。前几年由于弟弟上学的问题,我妈二话没说带着弟弟回了老家——也许她说了很多,她总是喜欢躺在被窝里和她的男人说,只和她的男人说。按理来说这要在别人家是一次大牺牲,因为回到老家就意味着你必须重新接受以前物质比较贫乏的生活,因为老家没有物业每天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小区,城市的街道因为摆摊小贩的恣意增长而每天散发着肉菜腐烂的味道,也没有便利的地下轨道和紧急情况时老爸的随车护送,最最重要的一点,家乡人熟悉的土话口音和尚未发展完全的文化建设下世俗的社会风气,会让一个人以惊人的速度褪去城市文明浸染下的“城市气”,而迅速转为家乡特有的“乡土气”,我妈这样的人尤甚。
但我总觉得她公认的牺牲里隐藏着一份情愿,而这份情愿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她从不主动提出要回老家,但以往我们每次回老家,她总是思想新奇地带回一大堆外地人从来不买的“土特产”——馒头。这里的馒头不是指北方人特指的那种白花花的面粉馒头,南方人的馒头不仅包括那种馒头,还有花卷、各种馅的包子......每次她总恨不得带上一麻袋子,按她的话说,老家的馒头就是比广东的好吃,又软又香甜,但每次我吃的时候觉得和城市的馒头并没有什么两样,都是食用碱、小苏打作用下的现代化精致产物,因此说来,老家的馒头其实反而是城市化的产物,因为真正家乡人自己揉面做的馒头又干又硬,稍微冷点就变粉。所以我想也许是为了照顾家乡人贪大的心理故意把馒头做的很大,我妈也就抓住了这一家乡馒头仅存的家乡特征,真的以为家乡的馒头比较软甜。
不仅是馒头。每次从老家回广东,我家车的后尾箱就像一座农业生态园,葱蛋菜瓜鸡鸭鱼肉样样齐全,总而言之,在远离家乡去城市打工的回家浪子眼里,家乡的一切都没有浸染城市污浊的工业废气,所以蔬菜鱼肉都新鲜香甜,蔬菜杆子里流淌的菜汁都是单纯的味道。因此,我想,如果可以选择,或者说她敢于选择,她也许更乐意在老家生活,因为她这么爱讲话的一个人,在城市里,竟然在我们上班上学后把自己锁在家里,只有在我们的陪伴下,她才敢踏出家门自在地在城市的街道里走动一会儿,二十年来,一向如此。她会留在城市,只是因为我们,这些已经融入城市的“城市人”。
我的猜想在我妈真的回到老家后并没有得到证实,相反,那个城市似乎是为了惩罚我妈多年的不忠,想方设法地想要将她铲除回城市。首先是弟弟的学校问题,因为弟弟有自闭症,当地竟然没有一所学校愿意在得知具体情况后招收他,当初就是因为这一点,他们才商量将弟弟送回老家读书,却没想到老家也已经不是过去有钱就能上学的单纯状况了;再就是奶奶也住在老家,媳妇和婆婆的关系是中国历来久远的不解谜题,我妈和奶奶也不例外,我在家里不知道听见过多少次我妈对她婆婆恶毒的埋怨和诅咒,因此她回去后果然不愿意住进奶奶的房子,可却也没办法立刻在陌生的房地产市场找到合适的房子,因此只好“暂住”在奶奶家,几乎每个她和我爸视频通话的晚上,我都能听见她情绪激昂的演讲:“这是她的孙子啊!吃根棒棒糖都要算钱!每天都吃白菜豆腐!一点肉都不舍得买......”
但无论如何艰苦,她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要回来的话。
中间自然是历经波折,重新在一个城市安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带着弟弟走遍城镇乡里的小学,从一家小学转到另一家小学,在一次和奶奶吵完架后被奶奶在一个下着倾盆大雨的夜晚赶出来......在老家苦苦挣扎了几个月后,她终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地盘——一间学校旁边的小出租屋。
我第一次去到那里的时候,是怀着恐惧的心情入睡的。那是一栋土黑土黑的矮平房,光从外表看来,你完全分不清建筑物外部结构的模样,因为楼梯间也挂满了不知道谁家的内衣外裤,五颜六色。大门前的平地常年潮湿着,不知道是哪里流出一股发黄的污浊水流,地面上已经长满了青苔,混合着肮脏的绿色。“吭次吭次”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在狭窄的楼梯间回荡着,开门的瞬间我闻到自己的手掌上腥臭的铁锈味。
我妈就那样兴高采烈地站在门前,但却笑得很勉强,她用好像风一吹就会散了的语息说道:“你来了啊,啊。”进去以后我和老爸习惯性绕着屋子四处顾看:泛着光亮的浊黑色油渍布满灶台,洗手间的龙头全都缺了把手,阳台外的防护栏上还挂着蟑螂晃荡的尸首......我妈依旧维持着那一种像是快要死掉的笑容,沉默地微倚在一张同样摇晃的破旧木椅上,好像这么一会儿,她连自己都支撑不起了。
我一向快言快语,正想劝她要她赶紧换一套房子,这里简直不像是人住的地方,却听到我爸扭头笑着对她说,“挺不错的,嗯!很好!”我一愣,随即马上反应过来,心里暗暗腹诽: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果不出其然,她听到后,眼里的神采猛得闪耀了一下,人似乎也恢复了些气力,撑起身子扭转门锁,把我们迎进她唯一收拾干净的卧室,转身兴冲冲地去厨房给我们收拾她堆积了几天的水果瓜子,似乎从进门以来,她一直都在等的,就是那句话。
是什么时候,她开始等的呢?
我想起我才上初中的时候,那时候弟弟还没有出生,周末我们一家人常常窝在沙发里一起看爸爸喜欢的电视频道,爸爸尤其喜欢看电视时吃点什么,但又不能影响到午饭的胃口,因此常常是瓜子花生之类的小零嘴,我至今看视频时都必须嘴里放点什么,想必就是那时候开始的。他还有一个极不好的坏习惯,我没有学到,那就是总喜欢躺着看,一个人就占大半个沙发,“香港脚”熏得人常常不知不觉就屏住呼吸,但我们家从来没有人说他,似乎他本来就该是沙发的主宰,我私底下曾经向我妈抱怨过一次,她却一副我很不懂事的样子:“你爸平时在外面工作辛苦,周末休息一下也是应该的,你要体谅你爸爸吗!”
这样做的后果就是,每一个周末早上,瓜子花生的碎壳和细末就在牙齿和唾沫清脆的“卡茨卡茨”中飞得到处都是,把手伸进沙发的缝隙里,拿出来时,就像沾了一层“花生糠”。我是21世纪好吃懒做的新一代,自然不会主动去打扫,更何况身边还有我爸这个“榜样”在。因此我妈常常在我们悠闲躺在沙发上的时候,拿着一块不知道从哪件我的或是她的旧衣服上剪下来的破抹布,跪在地上,一手一手地把花生屑往她身边拢,我爸是个粗腿的胖子,喜欢把脚横撘在茶几上,在我妈靠近的时候从不哪怕挪一下脚,我也学了他,因此夏天的时候我妈的脑袋总是在我们的脚丫子下耸动着,一上一下,乌黑的头发丝子扫得腿肚子瘙痒。
每每到这个时候,我相信无论是我或者是我爸,都有一种古代君王享受臣服的居高临下的快感,于是用评判奏折的语气叹道:“你看你妈,一天到晚就只知道打扫卫生。”“对啊对啊,跟个保姆一样。”“哈哈哈,对,你妈就是我们家的保姆。”我妈从不反抗,只是低低地继续扒拉着那些可怜的碎屑,后来说得多了,偶尔逼急了,就会把嘴角往外一撇,眼珠子却挤到另一个方向的角落,用一种很难用文字描述清楚的眼神望着我们,总之,整体的表情怪异极了,就像动物世界里被伤害了的小动物故伪装出一副很强大的样子,而那种眼神,如果让如今的我来描述的话,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却似乎只能词穷:仇恨。
后来,弟弟出生了,大人不听我的劝告,到四岁才被确诊为自闭症,我们家变成了一只牛单独的斗兽场,“就是因为你,把我们家基因搞坏了!”“你生出这样的儿子,你要去跳楼嘞!”“你就是在犯罪!”
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
从那以后,我就回去上学了,老爸也回去上班了,我们仨就像三条平行线,在不同的城市里不断延伸。 而节假日就像一个磁点,将我们三条磁线突兀地吸收成为一点。
国庆节的时候,我和老爸分别从不同的城市,汇聚到老妈所在的那条线上。这次看来,房子没有变,她却变了。一扫往日的虚弱颓靡之感,她显得很有精神头的样子,真正像一个主人一样把我们迎进家里面去,却没有多买什么瓜子花生,只是应季的水果依旧堆了满厨房,对我们说:“家里没有什么瓜子花生,走,带你们出去买,这楼底下好多!”
我爸扭头笑着看我:“你妈变聪明了。”
是吗?我还真没察觉出来。
接下来的几天,她像一个热情的当地导游,带领我和老爸在这个我们已经熟悉了很多年的城市到处溜达,哪家水果摊的西瓜比较甜,哪家的葡萄新鲜,哪里的“定子豆腐”最滑最嫩,她总是可以说出个所以然来,但单从外形判断,她挑选的店铺与其他铺子相比总是最破旧的一间,浑身上下散发着“百年老店”的陈腐气息,她说豆腐最好吃最嫩滑的那一家,豆腐连形状都看不太出来,瘦瘦巴巴地扭作一团,但别说,炒过之后依旧很好吃,毕竟用湖南人的手法炒出来的菜没有不好吃的,大量的油大量的盐不知道大不大量的味精,似乎在湖南,老妈终于找到了借口摆脱了我和老爸“广东清淡”的束缚。
我们终于要走的那天,她坐在床的一边,没有修剪的乌黑的短发蓬得很高又垂得很低,她把头放得低低的,既没有说话也没有玩手机,突然之间把头猛地向老爸的方向一撇,用一种对她而言可以称得上是坚定的眼神对老爸说:“你以后不要过来了!”在我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似乎踌躇了一会,又补上一句:“要来也要通知我知道吗,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回来!”老爸终于反应过来,也许老妈突然的强势让习惯一支独霸的他觉得很没有面子,用一种很严肃的语气回应:“知道了,我不回来,我回来干嘛。”
但是元旦的时候,我们又回去了,提前一个月就通知了她,她没有说什么,但当我们到达那间出租屋的时候,还是被满地的橙子惊得呆了。总之,一家人吵吵闹闹,几天的时间过得也还算愉快。临走时,她给我们收拾要带回广东的“特产”水果,突然又说:“以后不要老是回来知道吗!”说完之后自己一个人小声嘀嘀咕咕:又没什么事,老回来干什么......
后来直到她来广东过年,我们都没有再回去。
初春的时候,老爸因为户口问题,需要回去一趟,因为老妈之前的叮嘱,他没敢直接和她说,回去以后才打电话通知她把门打开。
我以为以老妈当时那么坚决的说话态度,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她一定“气死了”,但我用微信问她的时候,她只是很平静地回复我:是啊,你爸回来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晚上和他们视频聊天的时候,老妈一个人躺在离屏幕比较远的床头,爸爸和弟弟坐在床尾嬉皮笑脸,热闹非凡,我透过屏幕第一次看到老妈脸上浮现出一种类似蒙娜丽莎般恬淡满足的微笑。
那一年年尾的时候,老妈终于住进了我们家在湖南新买的房子。32楼的拔地高楼,我们家住29楼,稍微懂点房地产的朋友应该都知道这个楼层房价上的优势,但总归是当地最好的片区之一,小区是新建的,街道干净,绿植生机盎然,保安没有旧小区无赖的风气,显出现代化培训过的客气。还没住进去之前,老妈就热情地邀请过我好几次,“要不要去看一看我们家的新小区啊,啊”“我们家快要装修好了,带你去看看啊,看看我们小区怎么样嘛”,几乎每次我回湖南她都要说一次,我总是委婉地拒绝,因为现代化都市我已经住惯了,换一个城市也不会有多大新鲜。
最让我惊讶的是,在装修期间,她破天荒地在我们“我爱我家”的微信群上询问我和我爸对装修的意见,连窗帘的款式和颜色这样的细节都顾及到了,要知道就连在广东的时候她也从来没有过问过我的意见,因为在她看来,我是“小人儿”,还是“女孩儿”,不关事也没权管,这次我觉得,她似乎真的是想要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喜欢这个她亲手铺砖添瓦出来的“家”。
正式开工前,她发了一张图片到我们家的群里,照片里几个装修工人拿着工具,浑身灰色的泥点子,一张硕大的红色条幅横杠在灰土土的墙壁上,用黄色的字体写着“某某新城正式开工!”,我妈像个肥胖版的马里奥,一只脚前一只脚后,身体往前努力倾着,一只手举着个钳子或是棒槌的装修工具,做出上个世纪劳动宣传画报里的样子,眼角向下垂着,嘴角向上弯着,满脸喜庆的笑,像是看见了谁家嫁了个大闺女这样的热闹。
暑假的时候,我们第一次住进了这间房子。土黄色的窗帘占据了大部分的视线,我很快走进自己“亲手”指导装修过的房间。依旧是土黄色的旧式窗帘,就是那种绣着上个世纪花纹的杂色布料,快一点摸上去会割手,没有我一路上想象过来的床垫中央高高拱起的“公主床”,床头是家居商城里随处可见的流水线产物,最让我无法忍受的,是占据了房间几乎四分之一大小的落地衣柜——一个大大的的红色“福”字无比喜庆地横在正中间,既像是过年时必定要贴在门上的“福”字图联,也像是农村出嫁时新娘的新房,或许两者都是,我妈既希望这个家能每天都像过年那天一样洋溢着“福”气,也希望她能早点见到我结婚的新房。
在见到这个“福”字的下一秒,我如同过去无数次那样,飞快地跑到她视线最快可以触及到我的地方,撕心裂肺地吼道:“为什么不经过我同意就把我的衣柜装成这个丑样子!”她似乎对我的反应早有预备,头都没有抬起来,依旧用她永远闲不下来的劳动人民的手无谓地拨弄着沙发上被抚得出了毛屑的布垫,面部依旧是她经常性的放空的漠然,“你同意了啊。”是的,我同意了,所以自己蠢的后果必须要像一个成年人一样接受,也像一个成年人那样必须补上一句“早知道我无论如何都不同意!”来维护自尊心。
我早该知道的不是吗。在新房还没有装修之前我就无数次强调过我的房间不需要“打”衣柜,她总是一副放空的模样,一种“没有表情”的表情,事实上我早就习惯了她的这一表情,因为她每天大概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都像一个游魂一样,似乎对这个真实的世界很不适应,因此悉悉索索地在小范围内蠕动生息,因此我也称之为“游魂质”表情,每当我和她说话时她露出这样的表情,我就知道我的话像垃圾一样被她扔在过去的时间。
后来她真正开始装修的时候,我一再反复强调,才让她终于意识到我是认真的,她略微松动那游魂一般的表情露出些些失落的样子,我就知道她终于理解了我的意思,但这种理解反而让我觉得很难过,大概是她常年面无表情,稍稍变动就让敏感的人胆战心惊,而她的变动常常是趋向“失落”“痛苦”“怨恨”,因此常常让无意间导致这种变动的人抱有极大的负疚感,我知道对她而言装修是一件极大的事,是摆脱了她无力蠕动的周围空间的一次出格的尝试,是和我考上大学获得奖项一样重大的人生经历,因此我只好又一次在情感上做出退步,和她说:你“打”吧,但是不要任何难看的图案,就纯色就好。
但我怎么忘了,她是怎样一次又一次,用无所谓的谎言摧毁我付出的情感。小时候过年的红包,她总是收走然后告诉我:“我给你存起来给你长大用知道吗,我们给你开了一个账户,你要用就找我拿。”但事实上是无论何时找她要钱无论何事需要用钱,那个神秘的账户就像消失了一样,转而变成了我“欠钱”,虽然我从来没有还过,但每次要钱,十元的,二十元的,五十元的,她一次次地提醒着我,那无形累积的钞票至今都是我精神上终生无法还清的债务,从小学开始,每年学校的例行捐款我从来没有捐超过40块钱,至今我也不常买超过200块钱的衣服,我以为这实际上是一脉相承的,因为小学生的捐款大都只是为了买老师念捐款数额排名时那一瞬间的荣誉感。
高中时候,最好的朋友是广东人,想要尝尝湖南人的家乡菜。我提前一周就告诉我妈想要带一个朋友回家吃饭,如果她没有空的话就算了,她很积极地应承下来,大概是因为我从小到大带回家的朋友实在屈指可数。
可当我们到家的时候,竟然发现家里空无一人,同学比我更早露出尴尬的表情,甚至用一种微微同情的目光看着我,可以想象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面对这样的处境脆弱的自尊心受到了怎样的伤害,但姗姗来迟的她从言语到态度都表现“正常”,“我有事嘛,这很正常吗,都请你们出来吃饭了还想怎样。” 我怎么忘了,她从来都认为,撒谎是正常。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承诺背后的假象。
但我的怒气总是没有办法轻易消解,每当她偏执地一遍一遍询问:“你们觉得这个房子怎么样?”我便一遍又一遍回答:“丑死了!”即便大家都很清楚我这不过是不满的发泄,她还是会迅速低下头或是撇开头,嘴唇迅速蠕动一下,尽管表情依旧是“游魂质”,但忧伤的气息很快会无声无息地在彼此的呼吸间传递,“游魂的忧伤”便是沉默。这时候我爸便会用半严厉半开玩笑的语气说:“行了啊,别说了啊,我觉得挺好的。”这是我们之间的默契,每当某一方再次对她失去同情,另一方便及时阻止,以防过去那种撕心裂肺的两败俱伤再次在我们千疮百孔的生活中上演,他因为她不停辱骂他母亲而恼火的时候,我也常常劝诫安慰,指示她唾沫横飞的口腔深处喉管里吞下的那些苦水。
我很快就不再愤怒,因为经历这样的经历太多,因此很快就平息了一时的气愤,反而觉得很是“正常”了,之所以会如此愤怒,也是因为经历这样的经历太多,因此牵一发而动全身,这火气不仅是这“福”气的功劳,还有之前无数次这样的回忆在添油扇风。
在老家的生活总是无法长久,都市用它层层叠叠的“套子”套在每个离它出走的人的脖子上,某个时间一到,脖子上的套子就会一扯一扯地催人离开。没有了装修的事宜,我与老妈的联系似乎也失去了某个必要的理由,情感上的纠葛不足让我们浪费时间于闲聊,起码,在我看来,即是如此。
但生活总是充满了偶然,开学不久,我就收到了她发来的微信:佳,在干嘛?她私底下从来只称呼我为“你”,一到微信上反而显出客套又亲热的模样,我回她:没干嘛,咋啦?她很快就回了过来:没事,想找你聊聊天。“你说。”接下来,几乎在我的预料之内的,她和我爸,又吵架了。很多人会觉得父母吵架向孩子倾诉是一件很甜蜜的事情,事实上远非如此,我的全部作用不过是在她三三两两的重复来又重复去的抱怨中插上一句:嗯,确实。只是为了适时地表示一下存在感以激励她继续倾诉的欲望,而且从她的倾诉中你绝对无法摸清事实的真相,因为她反反复复不过是“他这个男人真的是”“哎我都不知道要怎么说他”,妄想作为一个合格的倾听者的后果就是,“哎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自大又自私,超级大男子主义,完全不顾及别人的感受。”“诶我可以说他你不能说他知不知道,他是你爸爸你不能说他。”你到底说他什么了?如若你更不自量力一点,妄想治愈他们婚姻的残缺,比如问:你们到底为什么吵架啊?你为什么生他的气啊?得到的结果只有可能是——你已经被剔除作为倾听者的资格,对话框里只留下空白陪伴你的无奈。
但随着她终究还是发现了我的好处——我终于逐渐学会了如何做我妈的倾听者,我们间私底下的交往逐渐密切起来,偶尔我也能知道一些真相的边沿,比如弟弟的自闭症至今仍旧是某场轰炸的引爆线。于是她开始显示出真正的亲热来,我们谈话的结尾也由原来的“无结尾”变为“你什么时候回衡阳啊,现在我们有房子了,可以回来了。”我每次总是匆匆一瞥便草草收场,以为这不过是一句类似于“快回家看看”的随意问候,因为新房的余热犹在,所以这句普通的问候前多加了一些定语。
然而随时光匆匆流去,中秋、国庆、元旦,每一个节日我和老爸都主动偏离路线和我妈并轨,新房早已在视觉记忆中脱离了模糊的印象,每一块瓷砖的明亮都在记忆中闪光,可我妈在每一次迎接我们的到来或是送别我们的离去都会叮嘱:“现在可以回家了知不知道,我们在湖南有家了。”
我一直觉得我在湖南有家。从小到大每一个暑假我都会回到湖南的家——奶奶爷爷的家,那里承载了我一半的童年回忆,对我而言,在那间房子里我的情感生根发芽,我熟悉它就像熟悉我自己,那就是我的家。
但我妈爱给“家”命名,爷爷奶奶住的地方就叫“爷爷奶奶的家”,她搬到湖南后我爸住的地方就叫做“爸爸的家”,姐姐呢?姐姐没有家。对她而言,家和房子之间的关系式似乎是划等号的。
有一次我实在没忍住,很“冲”地反问她,事实上我并不是要为这种小事生气,只是和她面对面谈话似乎总是要切换到这种模式,在意识到这点后我常常在这种不自觉的瞬间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惆怅,但她似乎比我要更熟悉更依赖于这种对话模式,“你为什么老要说我们在湖南有新家了,你不早就在湖南住了半年了吗?”她的表情依旧是“游魂质”的,每一寸皮肤都没有挪动,但是眼珠却直直地向我看来:“那是出租屋,不是家,这是我们买的房子,知不知道。”
“我们终于在湖南有家了。”
“是你在湖南有家了。”
她没有再回复我。
去年冬季,我和老爸很遗憾由于自己的生活没有来得及和老妈一起迎接湖南的第一场冬雪。“我爱我家”的微信群里,老妈很傻地站在铺上了一层薄雪的人行街道上,手上捧着从脚底抓来的一把雪,微弓着腰以配合弟弟握着手机的高度,对着镜头笑成一朵雪花,含糊不清的笑声在喧闹的空气里显得疲惫而沙哑,她带着手套,但我总觉得她的手一定很冷。视频下方她打下一行小字:“佳,下雪了。”
我想回湖南看雪,我对她说过的,可惜我这个想看雪的人倒是忘了湖南哪天下雪,她这个看了无数场湖南的雪的人却不知为何缘故在这一场初雪里笑得像一个傻瓜。
你要快点回来,不然湖南雪就下完了。她说。
可惜湖南的雪和这个城市一样残忍,对外来者总是毫不留情地拒绝,等我和老爸回去,不仅空中的雪完了,地上的雪也化了,她不无遗憾地小声抱怨:“你回来这么晚,雪早下完了。”老爸用一种戏谑的目光看着她:“她回来这么早干嘛,回来就和你吵架。”
“回来看雪嘛。”她说。
我今年依旧没有看到雪,依旧是一个“没有见过雪的南方人”,但我却第一次没有觉得很遗憾,我觉得看雪的意义似乎已经不是雪本身,而在于一句“你快回来看雪”,从这句话里我甚至可以说:“我抓到了一点点的幸福。” 我又忽然之间觉得很惶恐,因为我也想这样和她说,也让给我幸福的人得到幸福,但仔细想想,似乎从来没有什么像雪之于我一样的“东西”之于她。
有人说,讨好自己很难。但我不这么觉得,因为人生性自私,绝大多数人都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原欲或梦想,但有一类人,他们的自私以满足别人的自私为基底,在别人的存在中找寻自己的价值,有些人爱将其称之为“无私”,但我也不这样以为,我以为他们恰恰是“自私”人性的集大成者。讨好别人更难,因为一个人永远无法彻底地了解另一个人,更何况没有谁会真正地一成不变,因此,这样人走上了一条终生奋斗的道路,他们会在这条道路上犯无数的错误,受到无数次伤害,最终也许依旧无法抓住真相,而在任何一个领域几十年如一日执着的人,都必将是这个领域的精神领袖,这类人,就站在“自私”这个领域的巅峰。
我终于想到那一句话。
“老妈,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