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你说,我经常出现幻觉,我也时常有这种感受。我觉得我时常在梦里,越是深夜越接近自己。在被窝里躺着,空间狭小里,像天地宇宙就只有被窝那么大。我在其中思索,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压抑,我想杨晓羽能抱着我,就像裹在身上的被子。但杨晓羽一旦走进我的宿舍,我又不想让她抱我,甚至有些厌恶,让她离我远些或者干脆别出现在我面前最好。这是个矛盾的事情,既想她拥抱,又不想看到她。也许我需要的是女人的拥抱,至於这个女人是谁,我心里想的是:最好不是杨晓羽。夜深得将要离开,或者说黎明已经到来。在黎明到来前,杨晓羽到我宿舍说:他来了,跟我一块接他。我翻身下床,简单洗刷就跟着出了宿舍。洛城春季清晨清冷而爽神,我感觉里只有瑟瑟寒冷。接他的意思是去洛城站接他,我跟在杨晓羽的身后,到站牌处搭乘公交车,前往洛城站。清冷空气弥漫着迎春花的香味,那是洛城大学西区飘来的。白亭旁有大片的迎春花和牡丹花。我喜欢迎春花,此时它应该迎着晨风露出嫩黄的小脸才对。至於我为什么想到迎春花,和它圆圆的嫩黄小脸,我心里无比透亮。简单地说,我想分散面临痛苦的精力。这种自私的思想行为能让我略微好过些,虽然我知道此等做法毕竟徒劳。杨晓羽站在站牌前,张望从龙门石窟发来的81路公交车,这辆公交车抵达洛城站用时最短。一辆辆闪烁着LED灯光的公交车,报着站点走走停停,这种场景令我堵心。杨晓羽大概看到我皱眉的神情,便即刻说道:如果我不想去,就回去吧!我想我自己可以。我没说话,心里却在发笑。我继续沉默,跟她上了81路公交车。
写到这里,我实在不想再写下去。我不知该如何描写,才能将我心底的歇斯底里和外表的云淡风轻跃然纸上。任何语言都是徒劳的,我只想说我心疼我,直到事情过去多年后的今天,我仍然感到心疼我。压抑啊!就像泰山压在心头,就像五岳压在心头。我想不顾所有,不顾她的感受,歇斯底里地发泄。但是我没有,依旧云淡风轻。我能从我嘴角看到微笑,还能听到幽默的语言。按理说,我从来不微笑,也从来不说幽默的话。但是那天我说了,跟在杨晓羽和那男孩的身后。跟着杨晓羽和那男孩,边说边笑观看龙门石窟众佛,还有隋唐植物园蕴纳星河的春景。我记得,那天我想我说完了此生所有的笑话,再也不想说任何话;我还记得,那天我想我爱尽了世间所有的人再也无力去爱;我还记得,那天我想说我的青春已经苍老,无法逆转得苍老了。但这些我都没告诉杨晓羽,因为她挽着那男孩的胳膊说笑,无暇顾及我,当然也不会顾及我。其实,我记不得那天太多的风景,除了迎风舒展的柳枝,还有杨晓羽的微笑。那男孩赏玩累了,即将离开时,两人相对而视。含情脉脉,只短短一秒,就像历经万年。我记得,我始终不信那是含情脉脉。或者是,我始终不愿记得那一秒。我站在她俩身旁,想转身看向别处,身体却僵硬如铁。那男孩去了厕所,杨晓羽转身告诉我:你先走吧!没什么事情了。我沉默片刻,说道:我去那边看看,等会回来。如此,我该这样写:我消失在人群里,像只失落的羔羊落了单,茫茫草原没有我栖身之处。我消失在人群里,我认为只有人群能掩盖我扭曲的背影和脸庞,还有那哀嚎和泣不成声。我消失在人群里,那夕阳愈加惨烈,除此之外还有如血般黑红的烧云奔马。我知道,我记不得是怎样回到宿舍的,恍然如梦。也就是从那天开始,我患了很严重的痔疮,从那后这谈及羞耻的疾患时刻提醒我,令我总想起烧云奔马和凭虚夕阳。
你路过洛城没有停留,高铁疾驰也容不得停留。想起往事,你心底古井无波,於你而言往事毕竟是往事。或者说往事是用来回忆的,回忆时不必要痛苦,也不必要欣喜,只简单回忆就足够了。你如此想,那古井寂静的水面却暗涌潮流。你回到海城时,回南天刚过,还是潮乎乎的,像浸没水里。你仍在海城的某家杂志社做编辑,身旁坐的还是那个女同事。现在可以聊聊她名字的事情,之所以你不想聊她的名字,是因为那名字有特殊意义。在这特殊意义的名字里,女同事对你而言,除了同事便再无特殊意义可言。她的名字是杨晓羽,你不想喊她的名字,因为会想起很多往事。从这个角度来说,你是个念旧的人。当然,能引发你念旧情怀的名字不止是杨晓羽,还有夏萱、桃灼、吴雩和白鹿。其实,夏萱、杨晓羽、桃灼和白鹿这些名字,都不比吴雩,唯独这两个字能勾起你心底更多陈年往事。比起直呼她的名字,你更倾向於称呼她同事杨。同事杨说你出差回海城后,比之前沧桑许多。关於苍老这件事,你没有察觉,骤然间得知不知如何回答她。你凝视落地玻璃窗上返照的面孔,的确,围绕殷红嘴唇,那胡茬黑黝黝的。除了黑黝黝的胡茬,还有脸颊松弛,褶皱丛生。鱼尾纹如刀刻般,深入眼眸深处。虽说在洛城读大学时,你就苍老得不像样子,但也没有像当时那样厉害。你将目光从玻璃窗上挪开,假装眺望远方山顶的塔尖。你觉得应该回应同事杨的询问,否则不成礼数。在海城最讲究礼数,在杂志社工作更讲究礼数。礼数没有要求你必须回应她的问题,但她觉得按照礼数应该回应。你轻嗯了一声,由於不敢面对自己苍老这件事实,那声音像是不承认似的倔强。同事杨深觉无趣,便放弃继续询问的要求。她指着楼下马路旁,路灯下有个卖豆腐脑和茯苓膏的商贩。你明白她的意思,站起身来下楼,买了碗茯苓膏给她吃。按理说,秦川不应该请同事杨吃茯苓膏,但是女人这么要求男人就必须那样做,不然女人会认为你是老鳖。在秦川的故乡,老鳖是抠门的代表。你不想被同事杨看做老鳖,对她的需求能做到就抓紧做,不能做到也要慢慢做。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有种感觉在你心里特别明显:秦川只是个打工仔。同事杨让你请她吃茯苓膏,这是看得起你的事情,对於能看得起你的事情必须做,还必须带着微笑去做。你知道这份做事的动力来源於,极度自卑获得满足后的不值一提的自尊。
关於自尊的事情,你记得不甚清楚。只能模糊记得,早在洛城读大学时就把那玩意丢得一丝不剩了。若是还能记起些许的话,你记得最清晰的是杨晓羽,吴雩是后来的事。你记得你整日躺在宿舍的床铺上,任凭杨晓羽站宿舍门口敲门也不应。你紧闭双目假寐,但你希望自己真的睡着了,唯有睡着才不至於想起前不久发生的事情。令你记不起那件事情,当然还有别的办法,这办法就是再也不见杨晓羽。也不是不见到她就可以,也必须不看到或者听到她的名字,也必须不看到或者听到关於她的故事,总之必须不看到或者听到能联想到她的所有事物。除此之外,你只想躺在宿舍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直到能将心底的杨晓羽忘个干净。说起那时,你想起杨晓羽只剩绝望,这绝望之中还有对爱情的绝望。你想你再也不想沾染爱情,甚至不想听到爱这个字眼。想起爱这个字眼倒不会让你联想到杨晓羽,而是泛起阵阵恶心。爱是不存在的,倒是以爱为借口的索取和掠夺永恒得不像话。也就因为这,你不愿踏出宿舍半步。窗外吹进温暖的风,你感到洛城春季正灿烂,风里像处处绽放着牡丹的雍容。春季正值爱情泛滥,一旦走出宿舍门,爱情像滔天海浪般涌来。你把持不住,不仅心里难受得要命,还会想起杨晓羽和那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