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鸣沙逢绝境 危崖启灵光
永和七年暮春,敦煌城外的白刺林刚抽出嫩芽,乐尊的驴车已陷在鸣沙山东麓的流沙里。狂风卷着砂石击打漆盒,盒中珍藏的《千佛图样》摹本簌簌作响。忽闻驼铃穿透风啸,赤袍老者策着双峰驼自沙幕中现身:"画师莫不是要去三危山?"
这牧羊人阿史那世代居此,黧黑面庞刻满风痕。他解下腰间牛角壶倾倒,清泉竟在沙地聚而不渗:"此沙下十丈便是胶泥层,汉时戍卒在此掘井,得甘霖。"乐尊抚掌恍然:"难怪《水经注》载此间'沙挟流水而鸣'!"
五日后风息,乐尊随阿史那攀上断崖。铁錾轻叩岩壁,沙沙声里露出赭红色砂岩。"此石性刚中带柔!"乐尊指尖摩挲新鲜凿痕,"较之麦积山砾岩,更宜精雕。"忽见阿史那解下皮囊饮水,水珠溅落处,岩面竟现出细密水纹。
"画师且看!"老牧人引他至崖阴裂缝,清泉正沿苔痕渗涌。乐尊以规矩测罢方位,突然长揖及地:"此乃天赐匠门!崖顶渗水可导为护窟暗渠,砂岩层理分明,正宜分层开凿。"
当夜宿在牧帐,羊脂灯下乐尊以炭笔绘《三危山形胜图》。阿史那指点山势:"东南三里处月牙泉,冬夏不涸,可供万人饮。"忽又蹙眉:"然流沙常埋窟门,前朝戍卒营垒,三月即被沙吞。"
数日后敦煌张氏府邸,乐尊将《千佛岩营造疏》呈于家主张骏。这位河西大族捋着银须沉吟:"法师所言'借山势分五层,窟檐接廊防沙'甚妙,然钱粮..."话音未落,忽有家仆急报:"玉门关戍卒哗变,劫了西市胡商!"
乐尊霍然起身,解下背负的漆盒:"愿为张公绘《西方三圣图》于府壁,换粟三百石赈灾。"张骏抚图惊叹菩萨宝冠上的截金纹样时,乐尊已策马赶往戍营。残阳下,这个画僧立在哗变军士的刀戟前,蘸朱砂在营墙勾出饿殍遍野的《地狱变相图》。
三更梆响,戍长掷刀跪地:"某等愿为开窟运石赎罪!"自此,三危山下昼闻开山号子,夜见篝火如星。乐尊独创的"悬臂脚手架"凌空而架,河西巧匠与龟兹画师穿梭其间。阿史那每日驱羊群踏验流沙,老牧人黧黑的脸膛映着崖壁金箔,恍若佛陀座前金刚。
第四回 铁錾破顽石 丹青渡劫波
太和二年孟夏,首窟"吴和尚窟"初现佛龛轮廓,却闻窟顶传来异响。乐尊攀上悬臂架查勘,忽有砂石簌簌而落——三危山特有的蜂窝状岩层竟渗出细流。"停錾!"话音未落,东壁泥皮轰然剥落,正在勾线的龟兹画师左肩顿时血流如注。
是夜,众工匠聚在篝火前默然。粟特石匠摩诃啜着羊奶酒嘟囔:"阿胡拉警示过,这山是恶魔的牙齿..."乐尊霍然起身,擎着火把跃入未成形的窟室。跃动的光影里,他指甲划过湿润的岩壁:"此非山泉,乃月牙泉伏流遇砂层反渗!"
三日后,十辆牛车自敦煌城运来成捆红柳。乐尊独创的"木骨泥壁"法渐次铺开:先以柳条编网覆于岩面,再敷掺入麻丝的胶泥,最后涂刷西域白垩。哑徒慧明举灯照见师父指甲缝渗血,原是连日试验泥浆配比落下的灼伤。
七月流火,刺史李暠巡边至三危山。这位以《述志赋》闻名的儒将,却在窟前怒掷鎏金马鞭:"朝廷命尔等修葺姑臧城墙,尔辈竟在此雕虫!"乐尊不语,引众人掀开草帘——但见窟顶渗水处新凿暗渠,清泉汩汩注入下方蓄池,竟成天然排水妙法。
"使君请看。"乐尊掬水呈上,"此水经砂石过滤,可供戍卒饮用。"又指崖壁错落分布的窟眼:"分层开凿法能减山体承重,较之平城石窟,可增三成窟室。"李暠抚着蓄池边沿若有所思,池中倒影忽被戍卒列队踏碎——三百军士正扛着巨木加固脚手架。
秋分那日,首窟迎来关键工程。乐尊持重锤击响开光铜锣,十二组工匠同时錾刻主佛背光。粟特人发明的"双人悬索凿"上下翻飞,碎岩如雨坠落。忽有学徒惊呼,但见西侧岩壁裂出指宽细缝。乐尊夺过火把贴壁细观,裂纹竟随岩层天然纹理蜿蜒。
"天助我也!"他猛然击掌,"此乃砂岩沉积层理,正可作飞天飘带!"遂命慧明以青金石粉勾出云纹,将裂隙化作天女衣袂。暮色中李暠策马归城,回望山崖上星火蜿蜒如龙,忽对随从叹道:"昔始皇筑长城,今匠人凿心城。"
冬至首场雪落时,吴和尚窟落下最后一道金箔。乐尊却独坐窟外,摩挲着智远和尚所赠旧錾——锋刃已磨去三寸。慧明捧来新凿的陶灯,灯座刻着十二道凹痕,记录着开窟以来殉职的匠人数目。远处月牙泉结起薄冰,倒映着新搭的十架栈道,恍若敦煌大地睁开了第二双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