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如灯灭,但是对于鬼来说,在没有喝下孟婆汤之前,一切都是记得的。
伴随着阿召一声声的询问,缺失的记忆如潮水般袭来,带着那些痛苦欢愉的前尘往事,尽数归来,重新将她带回到属于她自己的故事之中。
一年多前。
二月中旬,城中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
天阴阴的,空气中带着春日独有的潮湿气味,风来的急,也不顾行人的抱怨,自顾自地在凄清寂寥的街上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
锦绣的亲事便是在这清冷的时节定了下来。
锦绣姓杜,乳名绣绣,年方二八,正是豆蔻年华。
锦绣出身寒微,却生得十分漂亮,又有一手高超的绣艺,不过十三四岁便成了当地颇有名气的绣娘,专为富贵人家绣些物什贴补家用,社家也因自家的女儿将日子过得红火起来。
按说这样的人家,断不会将自家这棵摇钱树早早地聘了出去,却无奈对方财大势大,连哄带吓地逼着社家老两口子应了这门亲事。
“女孩么,总是要找个好人家嫁了的,这样漂亮的女儿若不嫁在富贵人家,岂不是白生了这副好相貌?”一身浓艳装扮的媒婆按了按鼻翼上的粉,对社家老两口说道。
寻常人家嫁女,所收聘礼无非就是金银,布匹,珠宝等物,只是这柳家出手阔绰,撇去这些不说,另外给了两处宅子,十几亩良田。
社家老两口虽没什么见识,但也知道坐吃山空的道理。
金银总会花完,可是良田住宅却是另一条可以生财的门道,租赁出去,不用自己辛苦,只等银钱入袋即可。
这样的好事,很难让人拒绝。
十多年的养育终究抵不过丰厚的聘礼,几乎就没有多少犹豫地,杜家夫妇便答应了下来。
这世道便是如此,本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迟早都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面对父母的决定,锦绣知道自己多说无意,便住了口,将一腔反对的心思埋在了心里,只面色如常的过日子。
冲喜冲喜,女儿家的命数,嫁得好坏,不过是父亲母亲肯不肯多心疼几分罢了。
锦绣是个明白人,知道这回爹娘铁了心要卖了自己,也不像寻常的小姑娘那样哭闹,任由他们将自己锁进了新宅的阁楼,甚至顺从地拿起红稠开始绣自己的嫁衣喜被等物。
既然爹娘不肯心疼,那只要自己多多心疼心疼自己了。
锦绣不是愚蠢的人,纵使再不满意,也没有资本与长辈们硬碰硬,那是下策,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用。
自己不过一介闺阁弱质,要想彻底摆脱眼下的僵局,只能请他人设法为自己做主。
两封求援的信,一南一北,早已发出半月有余。
这两封信,目标一致,内容却大相径庭。
都是请求推拒婚姻的,前往北方的,唯有一句,逼婚,救我。
而去往南方的,则是洋洋散散地一大篇,除了求助,更多的女儿家的缠绵相思。
不怪她如此,于锦绣而言,北方那个是理所应当的开口索要救命之恩的报酬,而南方那个,则是她念念不忘的如意郎君。
信已发出,而她现在要做的,就是拖延时间,等候转机。
于是前两日她从院中打水,不慎跌了一跤,扭了脚。
新嫁娘自然是不能带伤过门,不吉利。
无奈之下只得将亲事又推迟了一个多月。
柳家为此大怒,认为杜家如此怠慢,导致亲事延迟,狠狠地发作一番。
“ 一个月后,新娘子必须过门,否则……”柳府的管家趾高气昂的看着他们,冷哼着拂袖而去。
锦绣扭伤了脚,最惊慌的莫过于杜家夫妇。
唯恐煮熟的鸭子飞了,杜家夫妇立即将锦绣供了起来,一应活计都不让她沾手,另买一个机灵的小丫头来伺候她。
小丫头的卖身契被老爷夫人捏着,自然十分尽心尽力,生怕磕坏了老爷夫人眼中这块金疙瘩,落一个转手发卖的下场。
可是锦绣等了又等,最终还是没有等到情郎。
别无选择的她只能坐上了柳家抬来的花轿。
只是没有想到的是,锦绣的花桥没有进了柳家,却被抬来了河边,于是便有了后头的事情。
锦绣迷迷糊糊地回忆着,只觉得脑子里一片血色,几乎是一瞬间,锦绣就觉得自己的眼底一片赤红,那样的痛苦、那样的恐惧瞬间涌上了心头!
“锦绣!”
阿召看着不受控制、逐渐暴躁黑化的锦绣,不禁有些着急,急忙念咒压制弥漫上来的青黑色的雾气,但是他毕竟年轻,道法并不精通,黑雾很快便没过了锦绣的腰!
“怎么办?”阿召额头上冒出了冷汗,听师傅说过,如果一旦让黑雾吞噬了魂魄,锦绣就会彻彻底底变成一个厉鬼!
正在紧要关头,阿召突然想起来,在来得时候,阎老大给了他一个铃铛,可以用来镇魂!
童子血!
阿召也顾不得那样多,张口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口中飞快地念着咒语。
带着血的咒语随着阿召的结印手势,附在了镇魂铃上,伴随着咒语的催动,镇魂铃发出了哑哑的动静,锦绣身上的黑雾慢慢退去,眼见时机到了,阿召急忙将锦绣收进了伞里。
“得快点回家。”
然而阿召话音未落,便觉得心口一痛,一口血气涌了上来,哇的一声呕出一口黑血!
可恶!
阿召知道自己是被阴气附体,伤了元气,一时半会的怕是走不动了。
无奈之下他只能让自己的纸鹤传书给阎老大,让他快点赶过来!
等到阎老大将他们两救回了家中,已经是半夜了。
“臭小子,看来跟着师傅的这些年,什么真本事也没学成!”阎老大看着面如金纸的阿召,忍不住摇了摇头。
“他没事吧?”
呆在伞里头的锦绣恢复了神智,有些担忧地问阎老大。
“没事,休养休养就好。”阎老大看了看伞里头的锦绣,累的给自己到了杯水,坐在凳子上微微有些喘:“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对不起,我只是突然想起临死前发生的事情,一时没有控制住自己,所以才......”锦绣有些愧疚,她当鬼没多久,很多事情都不懂,根本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鬼力。
“算了,不怪你,只不过你这样也不是办法,这样好了,我和城外一个老和尚有些交情,找个日子让他给你超度,然后你就好好的投胎去吧。”
“不......我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去投胎,我还很多事情没有弄明白,比如柳家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又比如余郎到底是死是活,还有我的父母去哪里了......”
锦绣虽然不想嫁人,但是也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惨死在荒野。
“等等,我说小姑娘,你一口气和我提了这么多为什么让我回答啊?”阎老大笑了笑,慢慢地看了看她:“这样吧,今天我刚好有空,没事溜达了一圈,柳家的事情倒是可以说给你听听,这事我虽然没有十足的证据,但是结合打听到的消息,大概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阎老大叹息一声,将心里的猜想说了出来:“就在不久前,柳家的儿子就去世了,因为柳家并不是本地人,所以没有大办,也许是因为一口怨气,加上柳家刻意隐瞒,所以你在上花轿之前都没有听到这个消息,柳家将过错都归杜家,怪你害死了他家的儿子,于是便雇佣了一些人,在新婚之日害死了你。”
这个时候阿召刚好醒了,听了这话不禁有些无语,忍不住插嘴:“这些人也太可恶了,人的生死都是天定的,关锦绣什么事?”
“可是并不是人人都像你这般明辨是非的。”阎老大叹息一声:“你准备怎么办,要报仇吗?”
这话就是问锦绣的了。
阎老大伸出了一个手指,答应她可以帮她一个忙,多了他可不管。
锦绣想了想摇了摇头,阎老大只答应她一件事,如果选择了报仇就无法探听到另外一件更要紧的事情。
“你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个人的下落,听阿召说你很有本事的。”锦绣问他。
“你先说说看呗。”阎老大一向不托大,让她先说清楚是什么情况,再决定要不要答应。
“我之所以会乖乖上花轿,是因为我一个朋友给我带了一只鸳鸯枕,那是我送给余郎的定情信物,朋友说余郎一收到信就从江南往回赶,可是半路遇到了水匪,连船带人都沉到了江底,除了这个枕头其他什么都没有捞到,我就是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死了。如果没有死,为什么失约?”
说到这锦绣有些哽咽,眼眶中有了些许泪光:“在接到这个噩耗之前,余郎曾托人我我带了一封信,嘱咐我一定要相信他,他不会辜负我。”
“可是现在知道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阎老大反问她:“如果余郎已经死了,你们一个死于非命一个沉溺江河,就算是做对鬼夫妻都是不可能,如果他还活着,你们人鬼殊途,也是难于登天,若他不负情深,你心中难免不甘,若他负心薄幸,你心中只怕更加痛苦,这样进退两难,为难的只是你自己。”
被他一通话说下来,锦绣有些愣住,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只能呐呐地坐着。
“这样吧,你且想清楚自己要弄清楚什么,知道结果后打算怎么做,等你想明白了在来找我,不过我话先说在前头,有我在,伤天害理的事你别想做,就算你有这个心我也不会给你机会,好好想想。”
阎老大看她自己都是迷迷糊糊的,也不催她,拉着阿召回房睡觉。
“师兄,你干嘛突然这样严肃,干嘛不……”
然而阿召的话还没说完,头上就挨了一个毛栗。
“睡觉!”
阎老大灭了灯,只给阿召一个黑乎乎的背影。
“哦。”阿召知道他是个说一不二的脾气,只能老老实实的闭嘴。
但是太平的日子总是没有多少,这边锦绣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自己的事情,柳家却出事了。
柳家在扶灵回乡的途中被人杀了,一个活口也没有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