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偎在祖母身旁。她在纺花。“奶,我冷。”我一遍遍闹她。她解开怀,放小小的我入内。
我醒。窑里的灯仍亮着。是铁灯。灯底是油渣,放着一根布条,用石块或铁块压着,控制那灯头的大小。灯头如一粒黄豆,一室昏黄。
遍身油腻的灯盏,踞在老旧散架的八仙桌的长角,发着如有似无的微明。靠墙的一排线穗,是祖母的生产,如披尘卸甲的老兵。
纺花车嗡嗡,鸡在外长鸣。祖母没有停下的意思。她的瞌睡都睡完了吗?
墙上,忽然出现一只鬼头鬼脑的蜘蛛,倏地一下出来,猛然却又遁形。我目光遍寻它不见。不远的一张网灰尘大厚,却一定不是它的编织。那网,在我出生前都在那里了。
窑顶,两个深窝,像大人的草鞋,如行者的脚印,在泥泞里的留下。
……………………
这是我童年的光影。
怎么这么像中国呢?
2.我在坟地走。前面,有高高长长的黑影。
不是鬼,没有鬼的。一定是人。
我发起对他的追赶,他好像并没有加速,但我永远追他不上。我懈怠下来时,他好像没有慢下来,但我和他的差距,并没有增加。始终是一样的远近。
黑暗里,我看不见他。他是面对还是背对我,是正走还是退后呢?他的脸和背,有差异吗?
鲜花和废墟,花园和荆莽,幼儿园的长蛇,人群中的魔鬼……冬末新芽,秋深红花,癌症康复,老人长生……
我想着,他似乎知道我的思想了,要回头或抬头看我。我正要放眼对他,他的头忽地一摆,一下子又是原样。我又陷无边的黑暗了。
于希望里绝望,于频死之际得救,于狂热里冷寂,于喧哗里孤单,于无人处崛起,于荒原里扫尽冰雪……
忽然,我听见他咳了一下。我高兴,我大欢喜。活的人间。
天会不会亮,黑暗会不会撤去,我一点也不关心了。我满心的欢喜,我只管迈步,不息。
我在黑暗里看见了长途。
3.我不知在哪处的高野,执锄问犁。
我的学生拿着经卷,叩问他并不高明的先生。
“先生,这句话对吗?”他的手指,指向最方正的白纸上的黑字。
我拿我眼睛的余光一扫,知道了。我没有说话。他一直地等。
许久,他用眼光又问我,虽然默默,但很有点急了。
“对,也不对。”我真心说。他的眼睛告诉我,他愈加迷茫。
对孩子来说对,对大人来说错。对上层来说对,对底层来说错。站在台上说对,站在台下说错。对有些人来说对,对有些人来说错。放在古代是对,放在当今是错……
“先生,我该怎么呢?”他忍不住了,有点发怒。
到四十岁再来问我吧。我说。
我继续扶犁喝牛,掀起一个又一个垡子。
他一定迷惘。
我又不是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