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汉子将其上、下一打量,望见他手中包袱,知其想要逃走,不由哂笑道:“赵大人办事果然不爽利。”
赵志高连忙讨好地笑道:“主子交代我的事我都尽力去做了,滢州上供的账册我也一并收好。这些年来,我之忠心,主上难道不信?”
来人大手一捞,也不知怎地,就将赵志高手中包袱捞到了自己手里,高高举起,说道:“你若果然忠心,就不会收拾包袱逃走了。”
赵志高心虚忐忑,心想这人与我一样都是替人为奴做事的,兴许能搏几分同情,于是低声下气道:“到底是性命攸关之事,我一时糊涂也是在所难免。还望王兄体谅体谅。”
那姓王的握拳,骨关节咔咔作响,说道:“赵大人享了这许多年福,中饱私囊也不少,小妾娶了一个又一个,子女养了一群,各个穿金戴银,也该知足了。”
赵志高吓得两腿发软,跪在地上,说道:“王大侠行行好。我这么多年为了主子,虽是做官,可无日不是过得胆战心惊。我上有老下有小,且放了我自去。您的恩义,我记一辈子。”
王大侠瞧他模样,摇头叹道:“我虽草莽比不得大人在朝为官,享尽富贵。但有一日,我铁指王藏也到了这个时候,哪怕是刀架脖子,我若眨一眨眼便不是好汉一条!”
赵志高道:“我一届蝼蚁小人哪比得了王大侠义薄云天。”
王藏听不得他的马屁,喝道:“少罗唣了。主子待你不薄,就是怕你到了京中受百般折磨,让你自行裁决,留个全尸。”
赵志高见苦声哀求无用,当下转了脸色,冷笑道:“主子是不信我,怕我到了京中,将他供出来。”
王藏道:“那没办法,谁叫你们为官作宰的就是没有我们江湖人讲义气。主子说官当久了人心就会变。看你如今模样,这话一点不假。”
赵志高又气又惧,当下觉得活命要紧,连忙又向那王藏磕头道:“王大侠饶小人一命。我府库里还有些金银珠宝,王大侠若是肯放过我,那些财宝都归您了。”
王藏沉下脸来,说道:“我若贪图你那点东西,那我就不是铁指王藏了。大人下不了手,小人助您一臂之力。”说着伸手来抓赵志高。
赵志高见他那铁棍似的双手,陡然变色,连忙往外跑,后背一紧,后领被人抓住一把提了起来。这王藏竟力大无穷得像丢掷一个枕头般,将人抛到半空,又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解下赵志高腰带,大手那么一绕扣住了赵志高脖子,身体随即穿梁而过,一瞬间功夫那赵志高即被挂在梁上。两只手抓着脖子,两只脚死命乱蹬。
王藏在底下饶有兴味地看着,又端详着自己两根手指头,慢悠悠地说道:“我铁指王藏可不是浪得虚名。那日那刘英权不过是无意撞在我这两根手指头上,没日没夜地疼上一月才气绝而亡。大人比那刘英权运气好。我本想让你也受一受,可主子说了,让你去得轻松点。”
他自言自语说着话,又捡起地上包袱,打开一看,厚厚一沓银票。时已入冬,炭火已生,他走到火炉旁,将那银票丢入盆中。回望赵志高已然不动,方满意一笑,走到门口,两腿一蹬,即跃到屋顶,大手长伸,像个猴子般,攀援而去。
袁珝等人到了衙门,便只见到赵志高悬于梁上,倒似畏罪自尽的模样。从他书房中又搜出厚厚一本账册,翻开看,扉页上便是进献丞相府账册几个大字。翻开看,租赁人、纳税人、收税人、所租田地数,应缴纳税负金额,及几时几日由谁送入京城,又几时几日由谁交割。从开元十一年末到至今,每笔记得清清楚楚。
若不是贪赃枉法的物证,这账册可称全国典范了。袁珝又是心寒,心道:滢州之事,我早知有京中高官暗中包庇,却不想此人竟真是丞相李明达。
苏文煜也是一眼瞥见那账册上的字,双手一拱,说道:“王爷容禀,草民先前不敢说。其实那赵志高正是李相爷的门生。”
袁珝道:“先生早知道此事与李明达有干系?”苏文煜道:“诽谤当朝丞相,其罪不小。没有确凿证据,草民也不敢妄断。”
袁珝默默点头,想道:难怪这赵志高任巡抚近十年都不曾调动,原来是替他李家守着这粮仓呢。又思及连日所见,不由眼眶发热,向诸人叹道:“天下四民,惟农最苦。温国文正公有言:农夫寒耕热耘,沾体涂足,戴星而作,戴星而息。蚕妇育蚕治茧,绩麻纺纬,缕缕而积之,寸寸而成之。其勤极矣。又水旱霜雹蝗,间为之灾。幸而收成,谷未离场,帛未下机,已非己有矣。农夫蚕妇所食者糠籺而不足,所衣者绨褐而不完。直以世服田亩,不知舍此之外有何可生之路耳。”
苏文煜闻言,身心俱震,不禁怆然泣下,呼道:“有平诚王,国之幸也。” 即下跪稽首而拜。
袁珝自感羞愧,连忙命人搀起,说道:“某旧年游历天下,闲散度日,殊不念身上之衫,口中之食皆取之于民,更别提国之兴衰。苏公此话更叫袁珝无地自容。苏公放心,滢州之事背后不论有谁人,不管再如何位高权重,本王都会俱实上禀圣上,还滢州百姓一个公道。”
八百里加急入京已是冬月,京内落了一层薄雪,恰值光王妃李怡雁生辰。
因泰王殁,思及皇帝痛失爱子之心未消,不便大摆筵席,遂一改往常,闭门谢客。夫妻二人一早携了子女入宫请太后安。恰值皇帝与各宫妃嫔同在太后处陪太后说话。皇帝见李怡雁进献诸多奇花异草,平生未见,甚感兴趣,光王妃一一作解。皇帝向太后夸赞道:“朕听说光王府中花木繁异,布排不凡,今又见了这些个,才知儿媳妇果然情致颇高。”
太后含笑点头,道:“可不是么。这养花养鱼的都是老人家喜欢干的事,偏她年纪轻轻也沉得住心。”又向李怡雁道,“只是这天寒地冻、万木皆枯,你这花草却长得春意盎然?”
李怡雁蒙得皇帝、太后夸赞,心中万感得意,起身离座道:“这些都是花房里生了炭火,烘出来的。”
皇帝目中微露不悦,即刻笑道:“倒难为你。”
李怡雁道:“臣媳别无长物,自小喜欢莳花弄草。因是自己兴趣所致,也不觉得烦难。今日恰逢臣媳贱诞,这花恰都开了,臣媳便借花献佛了。” 说着躬身一礼。
李太后略抬了抬手,道:“正是平日里你怜香惜玉的,神仙有知,便送这花来与你庆贺生辰。原是上天给你的礼,该好生收着,偏还送进宫来。哀家老眼昏花连这花的颜色也瞧不出来了,也是白白糟蹋。”
李怡雁道:“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臣媳不敢独专。且这花木生于沟溅野林之中,能入太后的眼方才显出它的贵处。”
皇帝道:“生尔者非太后,养尔者亦非太后。”
李怡雁道:“没有太后何来圣上?没有圣上又何来我夫?臣媳嫁入皇家,出嫁随夫,夫之生身父母自然亦为臣媳之父母。再者臣媳亦未忘记父母生养之恩,早遣人备了礼送往丞相府。丞相和父亲亦有回话,叮嘱臣媳莫忘国道家礼,好生孝敬,侍奉太后娘娘、父皇和母妃。”
皇帝含笑点头道:“李丞教子倒是好的。”又转头向太后道,“朕诸儿媳之中,光王妃说话行事最是得体。”太后微笑不语。
李怡雁又命儿女给皇帝、太后、诸妃磕头。太后呵呵笑道:“很好很好,今日你们母亲生辰,你们自然也要表表孝心,都来替你们母亲讨赏。”说着一一布赏,光王夫妻领着儿女叩谢圣恩。
皇帝见光王两子三女,各个英秀,又招二子袁秀、袁科近前来,考些学问,袁科尚小,战战兢兢只顾看着兄长。袁秀虽不过十岁,却从容不迫、对答如流。
皇帝频频颔首,对太后道:“母后,朕想起当日太祖皇帝在时,时常考察诸子学问,我等答不上来唯可怜巴巴地看着兄长求助。兄长亦不负为兄之表率,侃侃答来,常令太祖皇帝龙眉大展,而我等兄弟也如释重负。如今瞧着秀儿不免又叫朕思及过往。秀儿小小年纪,已有当年廖王兄之风范。”
太后道:“你兄长自小最护着你们弟兄几个。身为长兄,事事相让。”
皇帝点头道:“母亲说的是。”光王喜不自胜,道:“蒙父皇夸赞,秀儿还不快谢恩。”李怡雁悄悄一扯光王衣袖,光王侧目一瞪,十分不满。
袁秀伏地给皇帝磕头,光王夫妻归坐。皇帝又道:“方才光王妃提起父母生养之恩,让朕想起光王母亲李贵妃来。朕数月来一直身体欠安,多亏了李贵妃每日进药,才觉不错。朕想着她有这份心力,恐怕病已痊愈。既然痊愈,便将中宫之权交还给她,也免母亲辛劳。”
太后喜笑颜开,道:“真要这样最好不过了。哀家可总算享福了。”
天家享受天伦之乐,围坐一堂,小太监顺着墙根步到王坛身边,细声一语。王坛听了小内监传进来的话,小声谓皇帝道:“圣上,滢州有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