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他这种焦虑的神色使我感到羞愧了,他是在为两个县人民的命运担着心啊。
“把我领到你们王书记那儿,到堤上这股道我没走过。”他说着扔掉烟头,把雨帽拉上来。
“好吧,”我伸了伸胳臂,叫道,“走!我带你去!”
“好!”他高兴地扬着大巴掌在我后脖颈上推了一下,叫道,“好!”
“好,好大的风雨,好黑的天哪!”我一边穿着雨衣,一边嘟哝着。
老头儿哈哈大笑,一阵雷声把他的笑声淹没了。我卷起裤腿,把鞋脱下来,掖在腰里。
经过组织部宿舍的时候,我到窗前向王干事交代了几句话,就带着老头儿上路了。
我们到城外的时候,风似乎刮得更加猛烈了,堵得嗓子出不来气,暴雨像千万条鞭子似的抽打着我们,脚下有时候是冰凉的泥浆,有时候是没到膝盖的水流。那风,撕扯着我们的衣襟,仿佛要把我们从地上拔起来,抛上天空。我像羊顶架似地低着头挣扎着往前冲。一会儿那风又转到后面,在我的背上乱吼乱撞,我就得挺着腰板往后使劲儿。我猛然想起来,这老头儿走了八十里地还没有吃饭。
“喂!”我在背后喊道,“你还没有吃饭吧?”
“顾……顾不得啦!……”他的话被一阵狂吼的暴风打断。
一道曲折的电光,在墨一般黑的天空中颤抖了两下,在这一瞬间,我看见两边的庄稼在暴雨的密网里挣扎似的摇摆着;大树像跑步似得弯下腰;暴雨在汇成水流的大路上击起了泡沫和水花,狂风又把水花吹成了尘雾,打着旋儿。电光熄灭了,又是一片漆黑。那雷声就像有一万个铁球在洋铁板上滚动,轰隆……刚滚到远方,猛然间又一个霹雷,像炸裂的炮弹,在头上响起来。水渐渐地没到大腿根上了。我们吃力地趟着水流,裤子已经完全湿透了。借着闪电刺眼的蓝光,我看见老头儿高大的身影,他正弓着背,迎着这狂风暴雨前进。虽然我认为他不过是个给王书记送急信的老交通员,但这时我感到他肩上担负着两县人民的命运,在这暴风雨的黑
夜里不畏艰险地前进。他使我的心里不由得升起一种冲破暴风雨的快乐之感。
“不怕风不怕雨,前进再前进哪!”我呼喊起来了。这么一喊,感到一股热流流过全身,胸脯挺起来了,让大雨往身上浇吧!可是我一不小心,一头撞在老头儿的背上了。
“怎么啦?老弟!”他喊道,“别只顾喊口号,把眼睁大点儿啊。”
他又在风雨声中大声问我:“堤上的群众有伤亡没有?”
“听说出了两个轻伤。”我回答。
我们又在通过一片洼地,水从脚腕没到膝盖了。
“有受灾的地方没有?”在暴风雨里只听见他的喊叫,看不见人。
“盘山区被山洪冲走了一间房子!”我回答。
“人也冲走了?”
“碰巧屋里的人出去啦!”
忽然,脚底下一滑,我扑通倒在水里,浑身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凉。我挣扎着站起来,摸着黑追赶他,嘴里喊道:“嘿,不错,洗了个澡!”
一道电光,我睁大两眼瞧着前面,看见老头儿正在风声和雷声中向前走着。
天亮的时候,我们到了河堤下小村庄的办事处。我们俩已经成了泥人。在我们坐的板凳底下,立刻流了一摊水。县里和区、村的干部们,都到河堤上领导群众护堤去了,一个老乡给我们换了干衣服。
我背靠着墙,觉得非常疲倦昏沉,强抬起眼皮,望望老头儿,他的胡子眉毛都沾满了泥水,一块黑泥像膏药似的贴在左边的腮帮子上,我嘿嘿地笑起来了。他头靠着墙,已经累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向我眨着眼说:“笑,笑什么?”
然后,他探过身来,仿佛说一件秘密事情似的,嘴对着我的耳朵说:“一宿觉让我给你耽误啦,心里没有骂我吧?”
“这比睡那一觉的意义可大不相同!”我想给他讲讲,证明他是冤枉了我,却没找出适当的话。
“对哟!”老头儿高兴地用胳臂肘推了我一下,“明白了这个意义,什么苦都变成甜的啦!”他倒给我讲开啦!他向走进屋里的一个老乡伸手说:
“有烟没有?救一下灾!”
他吧嗒吧嗒抽了一袋烟,又望了我一下,说:“走啊,上堤!”
“我的老大爷,”我半闭着眼皮说,“这回可得喘口气吃点饭再去啦!”
他没再招呼我,让那个老乡领他去了。外面的雨已经细下来,但暴风仍旧在狂吼。我望着他在蒙蒙细雨中的背影,不禁想道:这么个瘦老头儿,在狂风暴雨里摸黑走了一百三十里地,没有吃饭,又马上冒雨到堤上去了。可是在他刚才出门的时候,我看他脸上没有丝毫夸耀的神色,仿佛这是极平常的事情;只是那种为某种重大的担子压在肩上的焦虑的心情,仍旧浮现在他的脸上。我向老乡要了两块玉黍饼子,口袋里装了一块,我一边吃着,穿起雨衣,也跟着上堤去了。没有碰到书记和县长,也没有找到老头儿。我回办事处的时候,见他们已经回来了。我掏出那块玉黍饼子塞给老头儿说:“给你,对不住,在县里没管你饭吃!”
“谢谢老弟!”他笑着接过去,张着大嘴咬了一口。
我转身去弄点水喝,回头见王书记和县长坐在老头儿身边,老头儿聚精会神地听他们说话。瞧王书记和县长的神情,就像在向上级汇报工作。我悄悄问身边的韩秘书:
“这老头儿是谁呀?”
“我们的地委书记嘛。”韩秘书说,“怎么,不是你把他领来的吗?”
“什么?”我惊叫起来了,“地委书记?”我两眼在老头儿身上扫来扫去,心里热呼呼的。
本文作者为著名作家管桦。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