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在沃尔玛的蔬菜区挑选白菜,隐约感觉有个人在对面看他,他抬头,望见对面有个女人捧着贝贝南瓜。过一会,在面点区又碰到,那个女人就冲他笑了笑。瞎子觉得莫名其妙,眯了眼仔细看,也想不起来。到了自助收银台,那个女人推着车走到他边上,小声问:是不是瞎子老师?瞎子愣一下回答:你是?女人开心起来,说:我是老周的女儿,老周,弯弯的月亮。瞎子想起来,周先生还有他童年的阿娇。
周先生第一次出现在瞎子的咨询室还是七八年前,五六十岁,干净清瘦,略显疲惫。周小姐的律师朋友把他推荐到瞎子这里。周先生说:我要离婚。瞎子说:可我又不是律师。周先生说:我女儿说了,要是我精神有问题就同意我离婚。瞎子就笑:你离婚,为什么要你女儿同意?周先生说:那,也不能不管儿女的意见。
这么讲道理?瞎子说:不太会有精神上的问题。周先生急了,说:你就说有,我要离婚。咨询室的门哐啷一下被踢开,周太太一阵风样的刮进来,啪嗒给了他一耳光,眼镜打飞出去。
这一年的清明节,周先生回了一趟老家。很远很远的山区,像沈从文的边城一样。他回去那天,田地里油菜花开得黄艳艳,山里潮湿的空气把青草香怼到脸上。周先生老兄弟几个扛着香烛纸钱走在田埂,老大说:弟妹应该跟你一起回来。周先生应答:血压高犯了,怕回来头昏。周太太是真的犯了高血压,周先生回去给她看他拍的油菜花田,看缭绕着晨雾的村落,看河边的水牛灶头的黄狗,还有一脸褶子的哥哥嫂子。周太太说:要不是怕晕车,我也想跟你一起回去。周先生嗯了一声。她划拉相册,看到一张照片拍的是一座石头桥,石头缝里稀稀拉拉长出青草。桥下河边的石阶上蹲了个把篮子浸在水里洗菜的老太太,两条辫子顺着肩膀垂到台阶上。
周先生把照片给瞎子看,指着那个老太太说:这个就是阿娇。被女儿摁在沙发上的周太太又蹦起来:我是说你怎么那么喜欢唱弯弯的月亮,现在才晓得是因为阿娇,你就是个老不修。
阿娇是周先生的同乡,家里兄妹众多,五个还是六个吧,忘记了。周先生穿着破布鞋背了个篓子去上学,从她门口经过,她也背个竹篓去割草。长一脚短一脚走在他身后,两根大辫子甩过来甩过去。放学回来,周先生捡了一篓子柴火,从桥上过,阿娇在石阶上洗菜,抬头看他,两个人一起笑。周先生说,那个时候穷,在山里哪能人人有书读,就算有书读,也不是每个人能读到最后。周太太又在旁边哼一下。
周先生是当年能读到最后的人尖子,高中要去县城上,一个月才能回来一趟。去的时候从阿娇门前过,绕个弯到桥下洗手,阿娇从桥洞底下钻出来,塞给他一个热乎乎的棉布包裹,周先生揣进怀里,装作无事一样甩甩手上桥,低头看一眼,两个人一起笑。周先生说:野韭菜鸡蛋馅的包子,真是香。周太太在沙发上气了个倒仰。
再后来,周先生去省城读师范,红绸加身,村长牵了头牛把他送去坐长途汽车。阿娇挤在人堆里,没跟过来。上车之前,老大把家里能凑的钱都给他,小声说:能留在外面就留在外面,别回来。周先生说:我床头有本书,你拿去给阿娇。老大说:给她也没用,又不识字……看了他两眼,点头说:好,你放心。师范第一个学期还没读完,阿娇嫁到外村去了,得到消息那天他爬到宿舍楼顶灌了一整瓶高粱酒。同宿舍的老大老三老四们陪他在楼顶吹了一夜的风,看乱七八糟的云彩在月亮上抹过来抹过去。老大说:所以你才更要好好读书,改变命运。周太太攥着女儿的手骂他:你他妈的这辈子哪怕为我灌自己一口酒呢?
周先生说,后来,毕业分配,留在省城,结婚生子,忙碌一生。连爹妈去世都是匆匆忙忙赶回去,匆匆忙忙赶回来。总觉得人生太多不得已,才让人追悔莫及。瞎子提防地看了一眼周太太,生怕她又要发作,难得她掏出纸巾擤了一把鼻涕没有做声。
这一年,周先生回去上坟,吃罢早饭和哥哥嫂子在村子里散步。村村通的公路已经修了了房前屋后,他走路尽量挨着路边,踩着刚钻出来得艾叶蒲公英荠菜,蓬蓬的都是香味。一路说话一路拍照,老大说:多拍几张,让弟妹看一下,现在农村不一样了。就这么拍着,周先生拍到了刚好也是回去上坟阿娇。周太太说:你看,这不就是缘分。
阿娇已经守寡好几年了,老头子查出来癌症怕拖累子女,熬了两年死掉。死之前拉着阿娇的手说:我要是早死几年你还可以找个人,陪我拖到现在,你怎么办。阿娇说:莫操心,人不就像山里的野草,风吹一茬又长一茬?老头子就闭了眼。在外地打工的儿女赶回来操办完丧事又赶回去,大儿媳妇说:要不然妈先去我们那里住一段?阿娇说:不麻烦你们,你们家老的小的都忙不过来。她看看在老头子坟头上跪得横七竖八的儿孙们,笑眯眯的说:我就在这里,我在一天这个家就在一天,你说是不是?
周先生和阿娇站在桥头上讲话,弯弯的月亮从东边的山洼里升起,落在小河里。阿娇说:我那天去送你了的。周先生说,我晓得的。阿娇说:我剪了一撮头发给你。周先生说:啊?阿娇笑:还好没给出去。过一会,云又起来了,在月亮脸上抹过来抹过去。周先生说:我大哥把书给你了没有?阿娇说:给了,可惜不识字。
很多年以后,阿娇的大儿子去读师范,临走前拿出那本书让他读给自己听。儿子给她念: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阿娇说:我就坐在门垛子上,抬头看月亮,想起来我娘家门前的小河,还有小桥。能识文断字真好啊,能把话说得这么漂亮。她掐住儿子的胳膊说:好好读书,出去了能不回来,就别回来。周先生说:我脑子里就好像轰隆响了一声。
七八年前,周先生有段时间每周都去瞎子那里给瞎子讲一讲曾经,周太太有时候和他一起来,有时候只有他一个人。这个婚也终于没有离成。
瞎子提着沃尔玛的购物袋,跟周先生的女儿在路边上讲了好一会话。她说:后来妈妈跟着爸爸回去了好几趟,看了春天的油菜花,夏天的稻浪,秋天去帮忙收过粮食,冬天去看他们杀年猪。妈妈还吃到了阿娇包的野韭菜包子,说确实很香。
瞎子问:周先生呢?身体可好?
她说:我爸爸啊,已经不在了。
瞎子说:啊,请节哀。
她说:嘿嘿,不要紧。
周先生去世后,他大学寝室里还健在的老大老三老五老六赶过来,一群老头子喝酒,念诗: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周太太听见了就笑,笑着笑着哭了,说:玛丽隔壁的老东西……
瞎子说:诶,为什么她骂出了一种浪漫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