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品和影视作品中,从来都不缺少“疯女人”的形象。
但究竟是谁在制造了她们?她们为什么会被厌弃?她们又对我们习以为常的世界发出了什么样的挑战?
韩江的《素食者》中,就讲述了几个“疯女人”的故事,她们失去了所有,却换来了“自由”。在韩江的笔下,我们所有人都是制造“疯女人”的共谋。
作者 | 夏周
编辑 | 程迟
“我的身体需要浇水。姐,我不需要这些吃的。我需要浇水。”
在长篇小说《素食者》里,作家韩江刻画了一个渴望变成树的女人。2016年,她也凭借这部作品获得了布克国际文学奖。同年入围该奖的,还有埃莱娜·费兰特、大江健三郎、帕慕克等多位知名作家。近年来,中国作家残雪、苏童、阎连科、王安忆也曾入围该奖,而韩江是第一位获得此奖的亚洲作家。
布克国际文学奖主席博伊德 · 唐金评价说:“《素食者》以一种抒情却又撕裂的风格,将柔情和恐怖微妙地融为一体。揭示出强烈反抗对女主人公和她身边所有人的冲击。这本凝练、精美而又令人不安的书将长久萦绕于人心,甚至潜入读者的梦中。”
中国读者或许不熟悉韩江,但她却是韩国最具有国际声望的70后作家,曾先后获得了李箱文学奖、韩国小说文学奖、万海文学奖等韩国的最高文学奖项。《素食者》是一部三重视角交织的复调小说,刻画了英惠这样一个独特的女性形象。她拒绝吃肉,将自己想象成一棵树,誓死不愿加入人类群体。韩江在布克奖的颁奖典礼上说,希望通过这部小说“探讨人类的暴力能达到什么程度;如何界定理智和疯狂;我们能在多大程度上理解别人。”
当一个女人想变成一棵树
早在1997年,韩江就创作了短篇小说《植物妻子》,讲述了一个女人在公寓的阳台上变成了植物的故事。小说中,女主人公厌倦了国内单调嘈杂的生活,却为了婚姻放弃了出国的念头。
日复一日地忍受亲密关系的暴力后,女主人公变成了阳台上的植物,得到了片刻的自由。她感觉自己和远方,公路干线旁边自由生长的树木形成呼应,身体也向着东方倾斜,可以靠着风、阳光和水生存。
但种植在盆栽里的植物,不像自然中没有束缚的树木那样,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冬天到来后,女主人公因不能抵抗严寒死去了。枯萎的盆栽象征着大多数女性的命运,她们被禁锢在高度同质化的现代社会及不平等的婚姻中,在两者的围剿下消磨了生命力。
《植物妻子》发表后,韩江又陆续创作了三篇中长篇小说,并将其结集,就有了《素食者》这部长篇。它以三种不同的视角展开,看似独立,却又构成了一部长篇小说的不同声部。相比《植物妻子》,《素食者》更加尖锐冷酷,主人公英惠的命运也更加悲哀,连做盆栽,换取片刻自由的机会都没有,只能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在幻想中得到救赎。
《素食者》
[韩] 韩江 著, 胡椒筒 译
磨铁-大鱼读品|四川文艺出版社,2021-9
故事的开头,英惠突然陷入连续不断的梦境。她在梦里杀人、吃生肉,摆弄着滑溜溜的眼睛,呈现出原始、野蛮的一面。血腥、暴力的梦境浸染了现实生活,让英惠越来越和现代社会的“文明人”区分开,看到橱窗的生肉会抑制不住地流下口水,甚至想要掐死邻居的猫、天空中飞来飞去的鸽子。
出于对梦境的厌恶,英惠开始食素,并拒绝解释具体的缘由。这也让英惠在遭受梦境的暴力后,受到家人的再次围剿。为了让英惠吃饭,父亲当众用蛮力绑住她的手脚,逼迫她进食。在梦境和现实的双重暴力下,英惠做出了更加让常人难以理解的事情:她用水果刀割腕自杀,咬死鸟后,袒胸露乳地出现在医院门口。至此,英惠并未停止“自毁”的倾向,当丈夫和父母相继因为自己的反常离开她后,她变得更加阴郁和疯癫。
英惠自知无法获得父权社会的理解,所以拒绝向他人解释不吃肉的具体缘由。同《植物妻子》一样,英惠不断忍受着亲密关系的暴力。她的丈夫早就发现了妻子的异常,第一反应并不是担心,而是恐惧和厌恶。面对妻子的反常,他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任由妻子的状态不断“恶化”。如果不是妻子言行影响到了自身的事业,他会一直假装这是一场很快就会结束的噩梦。
丈夫曾直言不讳地表示,自己不愿在亲密关系中投入太多精力,选择相貌普通的英惠做妻子,是觉得这样的女性必定会按部就班、逆来顺受,不会对“浪漫爱”有过多要求。当英惠的行为越来越脱离“普通的家庭主妇”后,他惊恐地发现妻子并不像自己想象得那样简单,甚至复杂到自己难以理解。
《素食者》英文版封面。
英惠的“反叛”意味着原先不平等的关系出现了裂痕,当她拒绝和丈夫有身体接触后,他就粗暴地强奸了她。除了婚姻内部的不平等,父亲也同样要求女儿绝对服从,他劝女儿吃饭的样子看似温情动人,但不吃就扇巴掌的举动更像是颜面扫地后的恼羞成怒。
看似荒诞、恐怖的故事背后,指向了一个女性想要脱离“好女儿” “好妻子”的身份,要付出多大的代价。英惠的行为看似癫狂,但将她视为异端的文明社会同样冷酷无情。家人真正关心的并不是英惠的健康,而是不能容忍任何超出认知范围的事情发生,惧怕英惠的举动撼动自身的权威。一旦她脱离了社会对女性性别角色的期待,就会受到父权社会的惩罚。
“疯女人”的悲剧在世界各地轮番上演
近年来,韩国女性文学发展迅猛,涌现了一批反映女性生活的作品。赵南柱的《82年生的金智英》,以“女性成长小说”的脉络,揭示了金智英从小到大受到的偏见和束缚,反思性别角色的分工对女性的压制。
短篇小说《致贤南哥》中,“我”写信给“贤男哥”拒绝了他的求婚,体现了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及对平等的亲密关系的渴求。
申京淑的《请照顾好我妈妈》里,母亲患了阿尔茨海默病后走失,家人在母亲不在场的情况下,表达了对忽视母亲情感需求的忏悔之情;金爱烂的短篇小说《你的夏天还好吗》,侧重于描写当代普通女性的隐秘心理及韩国对女性的容貌偏见。
相比之下,《素食者》采用了一种更具有实验性的写法,以一种更极致的方式,探讨女性在现代社会遭遇的种种暴力。
英惠在遭受不断的暴力创伤后,自行切断了和父权社会的联系。在叙事内核上,《素食者》比《82年生的金智英》《给贤南哥的信》更具反叛性,拒绝将爱和关怀当作和解的方式。她不仅拒绝和父权社会沟通,甚至以极端暴力的方式自行将自己驱除出去。
《素食者》韩文版封面。
从这一角度来说,《素食者》的处理显得更加清醒,也更加悲观——女性在现有的社会结构中,难以找到保有自身主体性的方式,只能将“自然”作为救赎的途径。英惠拒绝进食,让自己作为人类的躯体逐渐走向死亡,以自毁的形式表明了不与父权社会同流合污的决心。
《素食者》中,姐姐仁惠与英惠形成了一组对照关系。仁惠最开始像所有人一样,不能理解妹妹的举动。但在妹妹说 “为什么不能死”时,仁惠突然意识到自己对“活着”本身也兴味索然,疯癫的妹妹也只是自己的下一阶段罢了。实际上,她也经常冒出自毁的念头,想用筷子戳自己的眼睛,或是将茶壶里的开水浇在自己的头顶。
绝望的心理背后,同样也是对婚姻生活的控诉。仁惠和妹妹一样,长期忍受着不幸的婚姻。丈夫总是沉浸在自己的艺术世界中,不顾自己育儿的艰辛及情感世界的荒芜。精明能干的化妆品店老板娘,或是娴熟体贴的妻子,都只是自己维持的假象。她时常觉得自己“像一座死气沉沉的孤坟。即使走在充溢着音乐和情侣的街道,她也始终觉得那个深不见底的伤口正长着大嘴要把自己吞噬掉“。
讽刺的是,姐姐和妹妹在各自的丈夫眼中都不具吸引力,却能勾起姐夫、妹夫的性幻想。在父权社会中,女性气质和魅力由她的观看者界定,并直接决定了她在婚姻中是否幸福。他们对女性的喜好有所偏差,生活志趣也各不相同,但是在对待自身妻子的时候,采取的都是相同的冷漠和暴力。正因此,在英惠把自己当成一棵树后,仁惠发现自己也想变成鸟,和妹妹一样脱离束缚,去追求自己无法在现有的社会中获得的自由。
这种用镜像的关系表明“疯女人不疯”的例子并不少见。日本作家角田光代的《坡道上的家》里,女主人公里纱子是全职母亲安藤水穗弑子案的陪审员。
小说穿插了大量里纱子的家庭生活,这些生活的细碎并非与案件审判无关,而是让她明白水穗并非残忍、恶毒,而是深受母职的困扰,她和水穗一样,逃不出“不完美的母亲”的魔咒,随时随地都可能陷入疯狂;黄国峻的《归宁》里,怀孕的安妮也陷入了意义危机。她总是情不自禁地将自己的主妇生活与丈夫的职业相比较,觉得一切都证实了“家庭主妇低人一等”的论调。当她在图书馆读完一本菜谱,回家路上遇到疯妇的时候,她觉得疯妇在发疯前,可能就在做有着天鹅颈的泡芙。很多女性都困居在相似的困境里,“疯女人”的悲剧在世界各地轮番上演。
比反抗外部暴力更艰难的
是清除自身的暴力
对欲望的描写,也是《素食者》引人注目的部分。小说的第二部分《胎记》以艺术家姐夫的视角展开,英惠臀部青色的胎记勾起了姐夫隐秘的欲望,激起他久违的创作欲,甚至提出要让英惠担任裸体模特的需求。
在对“美”的执着追求和欲望的挑拨下,姐夫罔顾英惠内心的绝望,利用她的“神志不清”满足自己病态的情欲。但当艺术家画完后,他发现英惠的肉体排除了一切的欲望,那块让他意淫已久的胎记,让人联想到“太古的、进化前的或是光合作用的痕迹”,他觉得英惠“应该是植物、动物、人类,抑或是介于这三者之间的某种陌生存在“。
讽刺的是,艺术家在不断观赏英惠的肉体时,将“男性凝视”发挥到了极致,英惠却在这个过程中发现了自己的“植物性”——当她的身体和树一样被花朵点缀,便能停止噩梦,获得自由和安宁。就像是她能随时随地在公众场合揭开上衣那样,袒胸露乳已不再能引起她的耻感。
由此可见,男性并不能再通过“性统治”完成对女性身体的占有与惩罚,反倒是深受欲望折磨的艺术家显得狼狈可笑。另一方面,艺术家本身也深陷创作瓶颈,在追求美的同时又常常屈服于世俗之见,难以直视内心隐秘的欲望。英惠敢于承受不被常人理解的风险,这种勇敢和决绝的态度更反衬出了艺术家内心的怯弱与卑琐。英惠的肉体与性和欲望剥离开,韩江对情欲的描写也达到了反情欲的效果。
《素食者》涉及了父权社会对女性的暴力,同时也扩宽了对暴力维度的探讨。用韩江自己的话说:“《素食者》中的英惠认为,素食主义是一种不对任何事物造成伤害的方式,食肉象征着人类的暴力,此世的暴力,她选择以谨慎的素食主义来清除自己身上的那种暴力。”
韩江对暴力的关注,与她的成长背景有密切的关系。韩江生于光州,童年时期的韩江,目睹了大量的暴力及个体面对痛苦时的脆弱与无力,这促使她着眼于普通人的痛苦,将反抗暴力作为自己小说创作的主题。例如小说《少年来了》《人类行为》均以80年代的光州为背景;《火蝾螈》中的女画家则惨遭失去双手的厄运。
《素食者》并未涉及宏大的历史背景,而是采用了超现实的手法书写了社会、家庭中,更为隐秘、不易察觉的暴力。值得注意的是,英惠并非一个无辜的受害者,在暴力环境的浸润下,弱势群体也很可能成为施暴者。
英惠从小就遭受父亲长期的毒打,对暴力习以为常到近乎冷漠的程度,当父亲为了惩治咬伤她的狗,硬生生地骑着摩托拽着狗跑时,英惠非但不求情,反而目不转睛地看着满含血泪的狗眼睛,目睹了它死亡的全过程,最后不带丝毫怜悯地吃掉了一整碗狗肉汤饭。困扰英惠的血腥梦境,也投射了英惠自身的忏悔。渴望变成树,不仅是为了反抗暴力,也是为了清除自身的暴力。
韩江曾表示《素食者》并未止步于回答“我们能否忍受暴力和美丽混淆的世界”这样的问题,而是想要通过对暴力的叙述,探讨“我们要不要过这种日子” “过日子应该专注于人性的哪一面”等问题。
一个人对暴力的反思,不仅仅在于对外部暴力的反抗,更在于我们是否凝视自身的暴力。反思外部暴力并不困难,真正困难的是清除自身的“毒素”。唯有如此,我们才能更开阔地面对他人,像树一样健康、自由地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