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夜走穷山逢鬼王  误闯檀林落妖阵

      瓦岗军荥阳大捷,大海寺北茂林中一举击杀隋军主帅张须陀,声威剧涨,寨中将士亦是个个士气昂扬,斗志冲天。翟让原本依李密之策,打算趁热打铁,西进夺虎牢,袭洛口,可几日来单雄信、徐世勣、王伯当等人连番前去虎牢关叫骂搦战,关上秦琼、罗士信二人却因失了主将张须陀,不敢轻举妄动,任凭瓦岗军一番言语羞辱,始终倚雄关拘守,高挂免战牌,不来接战。眼见虎牢关固垒深沟,阻山带河,这一夫当关之势,若无拼死力战,必然难以过关而去,翟让竟然萌生退意,打算拔军回瓦岗山去,继续做自己的山寨大王。

      翟让意欲撤军,李密自然大失所望,毕竟虎牢关隋军新败,士气颓靡,若错过了这等良机,教东都守军缓过劲来,起兵增援虎牢关,这西进之事,难免要多费一番周折。诸人堂上军议,翟让一说起退回瓦岗山的打算,李密便极力反对,与翟让说道:“如今昏主蒙尘,播荡吴越,群兵竞起,海内饥荒。翟大哥以英杰之才,而统骁雄之旅,宜当廓清天下,诛剪群凶,岂可求食草间,常为小盗而已。”可毕竟虎牢关铜墙铁壁,凭险而守,想要攻略虎牢,这其中一番艰难辛苦,又岂是在瓦岗山好吃好喝,逍遥自在可比,更何况张须陀已死,翟让已是高枕无忧,此刻听罢李密之言,他使劲摇头说道:“蒲山公言之有理,不过我看寨中军士经荥阳一役,已是疲惫,此时攻略虎牢、洛口,怕是力不从心,依我看还是暂回瓦岗,休整一段时日,再做打算为好。”李密犹然不甘错失良机,再三苦口劝道:“如今我军一战告捷,锋芒正盛,而东都士庶,中外离心,留守诸官,政令不一,若翟大哥趁此亲自率大众西进,直掩兴洛仓,发粟以赈穷乏,远近孰不归附?百万之众,一朝可及,先发制人,此机不可失也!”李密言辞恳切,又说得合乎情理,教翟让一时间也无法辩驳,可他虽不愿亲率军马去打头阵,却也不便公然在堂上诸位兄弟面前露出胸中怯意,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眼看翟让拿不定主意,王伯当也上前劝道:“翟大哥,蒲山公所言极是,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如今荥阳大捷令我军士气正盛,此时若不乘胜追击,反倒退回瓦岗山,恐怕亦会折了寨中兄弟锐气。”徐世勣与单雄信二人日前往虎牢关叫战未果,亦是满腹怨气,听到此处,也一并上前,据理力争,劝说翟然发兵西进,如此众口一词,令翟让更是左右为难,面露忧色。正此时王儒信倒是看穿翟让心思,起身替他解围说道:“蒲山公言之有理,可如今豫东时局不定,若是我军倾巢而出,袭取虎牢、洛口,易教人乘虚来攻金堤关,断我军归路。依我看不若蒲山公领一路军马西进,翟大哥于此断后,也可教蒲山公不再有后顾之忧。”翟让听罢,灵机一动,即应声说道:“王老弟此法甚好。就于寨中分五千人马与蒲山公统领,可号'蒲山公营',全凭君任意调遣。这西进之事,就请君先发,我领诸军便为后殿。得仓之日,当别议之,蒲山公之意下如何?”翟让这提议,倒看似两全其美,可教李密仅凭五千军马,便孤军深入,过虎牢夺洛口,这一路山高水险,此举确实并非易事。翟让原本以为李密该知难而退,哪知李密却将此事给应承下来,于次日合上王伯当本部军马,共点齐五千人众,打起“蒲山公营”的旗号,即挥师西去。

      且说李密引军迎虎牢关而去,于关前城关乡下寨,是夜李密与王伯当、杨玄瑛三人聚在帐中,正欲商议袭取虎牢关之事,忽有前线探马来报,隋帝已拟旨下诏,重复当年汉王杨谅府上骁将裴仁基之职,令他为河南道讨捕大使,前往洛阳领军增援虎牢关,而裴氏父子已在赶去东都途中,想必不日即至。李密方遣退探马,王伯当即说道:“好不容易荥阳一战斗杀张须陀,却又来了一个裴仁基。据闻那河东裴仁基自幼骁健,娴熟弓马,其勇略不在张须陀之下,若是得他接替驻入虎牢关,重拾戍关将士军心斗志,以我部这些人手,前去攻关恐怕难如登天啊。”李密听罢,凝思半晌说道:“如今即便裴仁基未至,尚有近万隋军死守这雄关险隘,我等攻关也非易事,即便一番血战得胜夺下虎牢关,若无人驰援接续,怕是也难去再攻洛口。依我之见莫如绕过虎牢关,直接奔袭洛口仓!”王伯当闻言大吃一惊说道:“如此孤军深入敌后,太过冒险,那洛口仓位于虎牢关与洛阳城之间,若是教这两处隋军闻讯前来夹击,如何是好?”李密说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玄瑛妹子以为如何?”杨玄瑛说道:“嵩岳之间山岭纵横,谷壑幽深,若是自山道消声匿迹绕过虎牢关,确实可行。况且如今翟大哥领瓦岗军主力仍在金堤关,料那虎牢关中隋军亦不敢轻举妄动,如我等趁其不备,奇袭洛口,倒也不失为个上策。”李密说道:“不错,只需夺下洛口,开仓放粮,必能引得远近来附,以壮我军声威,届时可再设法各个击破虎牢、洛阳两路隋军。”王伯当说道:“既然李大哥主意已定,小弟也无异议,就依李大哥之计行事吧。”诸人议定方略,便就各自散去。

      次日一早,天色微亮,李密便麾军拔寨而起,为扰乱隋军视听,大军故意面南走许昌方向,行了一日,于入夜时分忽然折转往西,一枝军马即神不知鬼不觉地隐入嵩岳群山之间。人道是“嵩高惟岳,峻极与天”,这畿内名山中岳嵩山雄镇中州,少室、太室七十二峰凤翥龙蟠,其间邃谷烟树,嶂峦峻岩,怪石神洞,飞瀑碧泉,纳天地之灵蕴,聚四海之精萃,万千瑰姿竞相争奇映秀,如似琅嬛仙域,别有洞天,无怪乎昔日周平王迁都洛阳,以“嵩”为中央,称此岳为“天地之中”,尊其为“中岳大帝”。而此时李密一行人步入其中,沿山底溪涧寻道前行,张眼望去,唯见四周竹木翠蔓,花草芬芳,晴岚蓊郁,幽水琮琤,直瞧得人眼花迷离,晕头转向,若非有杨玄瑛依天文辩认方向引路,大军怕是要迷失深山。饶是如此,山路险阻崎岖,兵马行进缓慢,及至来日傍晚,大军仍在深山之中,眼见士卒走得疲惫,李密便下令择地扎营,暂作休整。

      当夜营中军士安顿就绪,杨玄瑛与李密说道:“嵩岳山中谷壑交错,盘绕迂曲,易引人误入歧途。今晚夜色澄朗,星月明晰,正可趁此去前面山头一观辰宿,熟识远近地形,也可教明日无需再走的如此幸苦。”李密说道:“如此也好。幸得玄瑛妹子熟谙天文地理,免得多走一番冤枉之路。这营中已安排妥当,又有王贤弟留守,在下就随玄瑛妹子一道去走走吧。”二人说罢并肩出营而去。

      两人一路沿山岭小道登高而去,李密且行且说道:“绕过虎牢关,奇袭关后洛口仓,这境况倒似当年袭取临清关时情形。玄瑛妹子于那山中一曲琵琶,飘飘仙乐,栩栩动人,至今念来,记忆犹新啊。”杨玄瑛淡淡一笑,随即又愤愤说道:“只恨那杨广运据谏之智,骋饰非之辩,忘徳义而不修,背经道而不务,视亿民如草芥,顾肱股似寇仇,蒙先主故业,践社稷丕基,教如今群盗并兴,百殃俱起,这祸乱之世,终难以再静下心来弄弦抚琴。”李密说道:“擒剪凶魁,肃清天下,奉顺天道,除恶安民,再下亦不会教玄瑛妹子失望。”李密说着自怀中取出一支黄金凤簪,于夜色下一晃,尤似自言自语说道:“凤凰来仪,乃是吉兆,有她当年保我渡过死劫,尤盼她今日能再伴我成就大业。”杨玄瑛见状一怔,不料时隔多年,李密仍将这支金簪贴身收藏,禁不住怦然心动。可这一阵涟漪转瞬消逝,心潮即平,意如止水,杨玄瑛付之一笑,徐徐说道:“蒲山公胸怀天下,举仁义之师,承应天道,必能如愿以尝,又何需在此凭着这些虚无之兆,枉自惆怅。”李密听罢,也只得收起凤簪说道:“玄瑛妹子所言极是。”

      李密与杨玄瑛正说着,不觉间已至山腰,杨玄瑛却忽然警觉停下脚步,细细环顾四周山林片刻,惊惕说道:“林中有人尾随于后,此人不知敌友,李公子当小心为上。”李密听罢,亦是暗持戒心说道:“这嵩岳深山之中,会是何方神圣?莫不是我等穿嵩岳袭洛口之策已教隋军看破?”杨玄瑛一言不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身畔茂林深处,忽然冲着林中厉声喝道:“来者何人?还不速速现身来见!”话音未落,早已拔地凌空跃起,张手一扬,挺起流云槊,飞身直扎林中一株古木枝梢而去。

      此刻不知暗中尾随之人是敌是友,杨玄瑛这一刺自然也留有余地,只为逼其现出身形,虽是如此,可她这一击拨云射日,亦是声势十足,金槊未至,已有罡风劲啸,禽鸟惊飞。李密见状,亦拔出腰间将剑在手,方摆出架势准备迎战,只见那株古木枝叶一阵扑簌,已有一名青衣人翻下树梢,落地刹那,转身既往后山跑去。杨玄瑛这一槊过去,逼得对方现身,却犹未看清人家样貌,而此刻李密大呼一声:“此人多半是隋军细作,千万莫叫他走失,泄漏我军动向!”如此深夜荒山中不知对方底细,便冒进追敌,显然欠妥,杨玄瑛正欲喊住李密,却见他已提剑追入林中,只好紧随其后,直追那青衣人而去。

      三人在林中一阵交逐,那青衣人貌似平庸之辈,无非借得熟视山中地形,才始终未教杨玄瑛与李密二人追上。转眼之间,杨玄瑛与李密已随着那青衣人已绕过这座山头,奔下后山谷中,闯入一片青檀幽林,只见乱石横堆如坐虎,苍树斜挂似飞龙。而此刻那青衣人猛然发力,一跃而起,蹭蹭几下攀上枝梢,身形一晃,顿然没于半空密茂繁叶之中。李密驻足一愣,杨玄瑛却已将流云槊横在胸前,全神戒备说道:“此处山谷颇为诡异蹊跷,怕是你我已落入别人圈套之中!”话音刚落,忽闻不远处枝桠之上一声冷笑,二人寻声望去,那青衣人正立于不远处树杈梢头,此时方才看清他以青铜阎罗面具遮容,手持一杆髑髅黑幡,压着嗓子冷语寒森说道:“你二人已入阴曹地府,若是想再回阳间,可得先破了这'阴司六杀阵',过我酆都鬼主这关!”说罢黑幡迎空一摇,林子周遭黑暗深处乍响一通急鼓,几缕乌烟应声腾绕而起,在谷中弥漫开来,化作一团氤郁雾瘴,立时将六合八荒尽皆笼于冥冥青黑之中。

      杨玄瑛与李密居于其中,骤见一团乌漆昏霿杳杳茫茫,一阵腥秽阴风飒飒萧萧,眨眼间,谷底这片檀林陷于一片混沌,着眼环顾,唯见丧气凌霄,沉霾彻地。杨、李二人各自紧握手中兵器,相互靠背站在一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以防这晦暗中有人来袭,而正此时又听那青衣人于冥黑雾中妖声怪气逐字念道:“五方鬼帝会北阴,冥府酆都尊大君。幽界地主考万鬼,生死轮回掌手心!”这说话声中,黑雾里忽地斜刺出两杆长矛,两名汉子袒胸露乳,面戴鬼具,一跃而出,左右夹击,恶狠狠分扎杨玄瑛与李密而去。

      这霾雾暗中有人来袭,杨玄瑛操起流云槊,一举撩开敌方长矛,眼见对方一击未得手,便立刻闪身匿入雾障之中,杨玄瑛却收回流云槊将自己护得密不透风,又急与李密说道:“误入道家阴阳之阵,切忌为其所惑,先自慌了心神,蛮打乱闯。心无定见,心想何物,何物便见,心虑百事,百事即至。李公子莫要草率行动,当与小妹立于此处,守住自身,再观这阵式幻化玄机,谋求破阵之道。”李密亦挡下一击,应声说道:“在下谨记了,玄瑛妹子勿须分心顾我,全力应付破阵即可。”他话音未落,二人又齐闻那青衣人继续抑扬顿挫念道:“罗酆山颠六杀宫,决断神鬼不落空。纣绝阴天宫,青帝司命决存亡。泰煞谅事宫,赤帝焚躯炼肉身。明辰耐犯宫,白帝削顶烹三花。怙照罪气宫,黑帝断刑磔佞恶。宗灵七非宫,黄帝收魂摧精魄。敢司连苑宫,酆都大帝掌万灵。”霎时五方之位青、红、白、黑、金五色磷火荧荧而起,绕着那青衣人所处顶上中天一团紫气,浮在半空,若隐若现,忽明忽暗,闪烁不定。这朦昏惨闇之间,鼓声巫音接连不绝,又有人作嗥嘶凛厉,交兵戈铿铮,恍若太阴法曹土府升堂,收人形骸,九幽判官冥司典刑,阅断神魂,芸芸众鬼尽于此落堕死劫,怆泣哀号,惨戚悲绝,直教人一身战栗不止,心惊肉跳,脊骨生凉。

      这“阴司六杀阵”以烟火迷人耳目,巫鼓惑人心智,嘶嚷摄人魂灵,刀兵夺人性命,与杨玄瑛用琵琶引“太乙九宫阵”困杀落阵之人有异曲同工之妙,若然心生恐怯,把持不定,势必永劫沉沦,杨玄瑛虽暂未看破六宫杀阵其中奥妙,但此刻也只有沉心静气,不教周遭怪声幻影所扰,待机再动。李密当年在杨素府上也曾粗略习过一些阴阳数术皮毛,亦知身困妖阵不得心浮气躁,仔细看着黑暗中几点冥火,瞧了半天仍参不明白,不禁心中焦急,与杨玄瑛说道:“这邪阵在下前所未闻,玄瑛妹子可有破阵之法?”杨玄瑛蹙额皱眉说道:“李公子莫急,道家阵式虽是幻化无穷,可万变皆不离其宗,无非两仪四象、五行八卦互为生克,多瞧上一阵,总能寻出其中破绽。”杨玄瑛说罢,忽闻鼓声疾鸣,其中那点青火率先窜空而起,火光中奔出数十人来,个个具是冥府鬼卒装扮,体态凶顽,妖氛气概,牛头獠牙,马面恶眼,手操叉戟锁镣,掩袭而出,将二人团团围住。

      这一队鬼卒人多势众,戾气汹汹,杨玄瑛方使槊挡下一梭围打,却见李密剑法造诣有限,武艺平平,难堪敌手刀叉锁链狠打恶搅,吁吁气喘中且战且退,斗得甚是辛苦,这便又纵身猛跃,落至李密身畔,奋扬金槊,一阵劲舞,替他解围。饶是如此,这黑暗之中难以悉数看清敌方来路,多半只得靠听风辩形来认其杀招,而四面林中犹有鼓声迭起扰嚷,敌手一番轮攻十之八九无法料其先机,预判来路,皆是待其袭近眉睫,才得仓促举招还击,这情势始终落处被动,刀光剑影中二人亦如委肉虎蹊,险象环生。

      那青衣人得势不饶人,又舞袖将手中黑幡一张,幡杆顶上髑髅头牙尖六只铜铃叮咚作响,枭音嘹唳,索命拘魂,林中巫鼓节律应之而变,即见阵中白色冥火腾升而起,飞芒一闪,窅黑烟瘴中乍起素光皓华梭织四射,掣电流耀夺目,直亮瞎人眼。杨玄瑛与李密正力战之时,四眸忽被白光一刺,顿觉急痛穿脑,几欲失明,辉光虽是一现即逝,可二人犹然只见茫茫一片,丝毫看不清周身情形。只是这危在旦夕之际也不容二人瞬睛养目,虽是两眼昏盲,杨玄瑛手舞流云槊之疾劲更上一层,搅起金练织成罗网,将李密与自己裹在其中,包得严严实实,这一时半伙间,倒也教人近身不得。

      如今五色冥火已出其二,余下三色磷火及当中一团紫气犹在原位漂浮,蓄势待发。六杀阵中敌手全然占据上风,攻势愈演愈烈,教落困其中的杨玄瑛既要护住自己,又要分神看顾李密,数十招后,已略显力不从心。眼看杨玄瑛一番苦斗,已是香汗淋漓,娇息粗喘,李密急切说道:“如此下去,怕是你我二人皆难脱困而出,只恨不知那人究竟何方神圣,要诱我二人来此,又引妖阵夺我二人性命。”杨玄瑛此刻全神贯注应敌,亦无瑕与他答话,只顾自己紧咬牙关,奋勇却敌。

      那青衣人有备而来,深夜将李密、杨玄瑛引至此处邪阵之中,处处下手不留情面,显然似欲置二人与死地,此刻他一瞧杨玄瑛金槊凶辣,一干鬼卒虽占尽优势,却久久不得胜出,又将手中黑幡当空一摇,即催起阵中赤火冉冉升空,霎时林中猩红怪雾卷起,巫鼓乍作一声旱雷轰鸣,八方流火贯雾而出,竟是数支火箭齐射,前后交攻。这六杀阵倒非六宫阴阳转换困住落阵之人,却是各种杀着机关迭发,杨玄瑛看到此处,也瞧出其中一些端倪,知道继续死守原处,总归死路一条,于是挥槊撩开一拨火矢,急与李密说道:“小妹去寻斗那操阵之人,必能引开这些机关。李公子莫在原地驻留,可借机往林外退去。”说着也不待李密答话,便提踵一跃而起,举槊撩开黑雾,孤身往青衣人所立那株檀树枝梢扑去。

      杨玄瑛去寻引阵之人搦战破阵,也在那青衣人意料之中,只见他冷哼一声,劲摇手中黑幡,幡上铃铛尚在嗡嗡作响,余下黑金两团冥火已同时蹿上半空,即起孽风咆哮,直吹天地闇,直刮寰宇昏,风声过处,掠起浓厚腐胔尸气于林中蔓延开来,令人腹中翻涌,几欲作呕。杨玄瑛怕这突如起来的狂风恶气蕴含凶毒,屏住呼吸,奋身起跃,若箭离弦,撕穿云雾,手中金槊一撩,其劲势不减,依旧直取那青衣人而去。不过但凡阴阳之阵,又岂会不防引阵之人遭袭,只见那青衣人祭起髑髅黑幡,中天紫气凌空撒开,五方之位五色冥火重燃,乾坤昏暗,天地颠翻,妖光荡荡,侵骨透胆,鬼气飕飕,凉肌生寒,五色光火盘旋汇聚,流彩谲异,斑驳陆离,即绕着杨玄瑛堵截上来,一时间,阵中乌烟瘴气,鬼兵妖卒,飞矢流火,星电耀芒,皆为五色磷火所引,蜂拥齐至,同来索人性命。

      一发千钧之际,杨玄瑛急中生智,寻着一株参天古檀,举槊一挑枝干,借势凭空奋踔而起,已闪过流箭黑烟,噌噌一连窜腾踏翻飞,助力跃上树顶枝梢,立刻凌驾于那妖阵之上,而恰阵中一干鬼卒冲上前来,无奈手中叉戟鞭长莫及,只得围着这株檀树干瞪楞眼。那青衣人原本籍着这片檀林曲折深幽以筑杀阵困敌,怎料杨玄瑛也会攀上那高逾数丈的树端,避过阵中一番机关,出人意表,教他乍然惊愕。

      那青衣人一个愣神,杨玄瑛亦然抓紧时机,厉声喝道:“若你是那酆都鬼主,本姑娘就是十殿冥王!这破铜烂铁之阵徒有其表,无非借这妖声邪气蛊人心神罢了,破之何难!”话音未落,骤见她矫捷身形如似飞猿一连掠过几支大树,不及瞬目掩耳,即已至那青衣人头顶,居高临下,俯身而落,一袭绛朱罗裙化作一团赤焰,天火赩红,烟卷沙风,飙发猛进,烈盛光隆,已将那青衣人尽皆笼于其中。那青衣人瞧杨玄瑛来势凶猛,失声惊呼,尚不及躲闪,却又见一道金光灼灼,掣空突飞,撑霆裂月,流云槊锋芒已撕开冥冥青幕,扑面扎来。

      杨玄瑛这一击猝不及防,那青衣人慌乱间举起黑幡一挡,吭当一声,只见星火四溅,那黑幡虽勉强架住金槊,却被硬生生劈作两截,幡首那段已跌落于地。杨玄瑛抢攻占得先机,手急眼快,又趁势追打,挺起金槊迎那青衣人又是狠狠一挑。青衣人手中黑幡已断,无从格挡,只得仰身望后一个鱼跃翻腾,落下大树,以避这凶辣一槊,可杨玄瑛来去如电,瞬发息至,青衣人尚未着地站稳,只觉颊上冰棱寒风掠面而过,金槊竟已挑下他那阎罗面具。

      杨玄瑛挑落青衣人面具,至此方见此人真容,竟也是一名少女,瞧她年纪,似乎较自己更为年幼,稚气犹未脱尽。再看她此刻立在地上,花容失色,惊魂未定,杨玄瑛心中一愣,仗槊立在枝梢,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正此时忽然林中金声响起,黑雾散去,一名青年高呼一声:“住手!”匆匆奔上前来,与杨玄瑛抱拳作揖说道:“舍妹不知天高地厚,得罪这位英雄,还请姑娘海涵,手下留情。”杨玄瑛虽是破了这“阴司六杀阵”,可适才阵中那少女处处逼人,不留余地,她这一夜也斗得幸苦,此时心中怨气未消,听那青年说罢,冷哼一声,跃下枝梢,一言不发。那青年见状,转身厉声责备那少女说道:“姮妹行事怎还如此鲁莽,还不速速与人家赔罪!”那少女此刻已定下心神,瞧了杨玄瑛一眼,心中犹有不甘,撅着樱唇,恨恨说道:“如今山外兵荒马乱,贼寇横行,她二人领大军深夜闯山,谁知是不是盗匪,来劫我山寨财宝。若非小妹这阵式布得仓促,人手不足,又岂会教她如此轻易破阵。”那青年听罢大怒,扬手作势欲打,李密却自林中出来,施礼而道:“在下乃是瓦岗寨李密,深夜借道此山,并无恶意,二位放心即可。”李密报上名号,那青年一惊,脱口说道:“令尊是否前朝柱国将军、蒲山公李宽?”李密说道:“正是,莫非这位兄弟认得先父?”那青年听罢大喜过望,欢声说道:“李大哥可还曾记得当年巩县柴孝和否?”

      当年董杜原落败遭俘,李密被绑往高阳,中途押囚大队夜宿巩县,李密于此邂逅县令柴孝和,二人狱中长谈,一见如故,此后李密使计贿赂看守脱困,亦有柴孝和暗中鼎力相助,这些恩情,如何教人忘却,李密籍着夜色细细端详那名青年一番,喜逐颜开,乐不可支而道:“我道是谁,竟然真是孝和兄弟,今日于此重逢,着实可喜可贺。”柴孝和亦是欣喜若狂,当即将那少女唤至跟前,于李密说道:“这是舍妹孝姮,适才得罪李大哥,还请君多多包涵,谅她年幼,勿与她一般见识。”李密见柴孝姮上前来拜,二人相去咫尺,忽有那月轮清辉映她粉脸之上,乍见她乌云迭鬓,杏脸桃腮,玉容秀丽,淑貌清妍,真如笼烟芍药,出水芙蓉,直瞧得人心驰神往,意乱情迷,于是这便笑道:“都是自家人,今夜若无令妹引我二人至此,怕是也难与孝和兄弟相见,又岂会责怪于她。”李密说着又将杨玄瑛介绍与柴孝和兄妹二人相识。杨玄瑛孤身力破“阴司六杀阵”,又是越公杨素之女,柴孝和闻之钦佩不已,亦是恭而有礼,可柴孝姮似乎仍在着恼这破阵之事,对她颇为冷淡,只是在兄长催促之下,才极不情愿上来拜会。

      这一晚先是布阵破阵,后是故人重逢,热闹非凡,不觉至此已是月落星沉,柴孝和令其妹收去六杀阵,又邀李密说道:“故友重逢不易,此处亦不是说话地方,还请蒲山公移步小弟山寨之上,再作详谈。”柴孝和一番盛情,李密如何却之,立刻便兴致勃勃应承下来,即携杨玄瑛一同随着柴氏兄妹奔其山寨而去。这正是:

      灵山栖鸳鸿,仙谷隐卧龙。

      但逢真命主,冲霄凌长空。

      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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