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下着下着,秋天就来了。
秋雨不同于夏天,可谓:一场秋雨一场寒,一场秋雨一层色。
王维举目四望,辋川山上的色彩,明显有了变化——
秋雨洗过的山谷,色彩斑斓,润泽可人。
再看那岭峦上的白云,自在舒展,禅意甚浓。
王维不禁感叹:活到现在,终于明白,人生再风光,也无非只是一个“舒展自己”的过程。
问题是:人,也能够如白云那般,如去如来么?
造化有四时的变化,如辋川的湖光山色;
心境何尝不是如此,也似“空蒙雨亦奇”。
这一日,王维独自游走在辋川,信步而行,随心所欲,似乎毫无目的……待到日落西山、天色将“暝”,王维才精 疲力竭地回到书斋。
沿途美景,逐帧在脑海浮现,王维诗兴大发,便写下这首为后世最为称道的《山居秋暝》。
诗曰: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辋川之胜,在王维眼里,犹如世外桃源。
此时山雨初霁,万物为之一新。又是初秋的傍晚,空气之清新,景色之美妙,唯有“空”字可以表达。
在佛系的王维眼里:一空,即“万有”!
天色已暝,却有皓月当空;群芳已谢,却有青松如盖。
屏息细听,“汩汩——”声不绝于耳,眼见山泉清冽,如水银流泻于山石之上,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其实,这“月下青松”和“石上清泉”,正是王维所追求的理想境界。
正待王维“孤芳自赏”时,竹林里传来了一阵阵欢声笑语,原来,是一群“浣女”,洗罢衣服归来了;
再看月色下的荷塘,亭亭玉立的荷叶纷纷左右分离,无数珍珠般晶莹的水珠四处飞溅,原来是鲁莽的渔舟“闯”进来,撞破了宁静......
这或许就是艺术的最高境界: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想到此,王维不由发出感慨:
这些生活在辋川的人们,眼见“月下青松”、能饮“石上清泉”,尤其是游走于“翠竹红莲”中的浣女,其行走坐卧,何尝不是“诗意的栖居”?
只不过,他们不似自己这班“文人骚客”,很在意“小资情怀”,煞有其事地抒发情感,歌之、咏之。
“很正常啊!”因为,这原本就是他们自己的生活,为“本真”无奇、率性而活矣。
与读书不多的他们相比,仔细想想,自己似乎倒显得有点“作”!
想到此,王维不禁自嘲地摇摇头。
《楚辞·招隐士》似乎有说:“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久留!”
王维此刻的体会,恰好相反:“山中”比“朝中”好,远离尔虞我诈,能够活得洁净纯朴、无垢本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此诗一出,历朝历代,备受文人雅士推崇。
在众多的欣赏者中,清末的高步瀛,似乎更懂王维。
高步瀛在《唐宋诗举要》感叹:随意挥写,得大自在。
我忽然想:王维若九泉之下有知,定会引为“知音”——谢谢你“懂我”!
学者研究认为,唐代并用“三教”,儒释道“合流”成为风尚。统治者希望利用佛教的“因果论”,起到安抚民众的效果。
当时的许多儒士,都是既推崇佛法,又归心儒学。
王维“通大义、达时变”,无疑是其中的典型代表之一。
究其一生,王维始终没有完全归隐,而是“半官半隐”。无论“佛、道”思想如何影响,儒家思想始终是他的思想底色。
王维的“空”,有着深厚的底蕴,不是一张白纸,而是一种在褪尽铅华后留下的“旷远与深邃”。
文杏馆中,王维手捻佛珠,独自在蒲团上打坐,静听窗外的雨声。
摇曳的烛光中,仿佛看到满头白发的母亲。
印象中那个年轻秀丽的母亲,恍如隔世。
联想到那个曾经玉树临风的“状元郎”,已经两鬓斑白、步履蹒跚,王维内心五味杂陈。
天下万物,都要返回到它最本初的状态。
人之初,究竟是什么状态呢?
性“善”,抑或性“恶”?
其实都不是:无善亦无恶!
禅宗六祖惠能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守住本心,便能达到空明虚无的境界。
窗外秋雨淅沥,应该是二更时分了吧?
王维独坐空堂,旁边桌上的火炉,“汩汩”煮着茶,热气弥漫,茶香四溢......
佛家的“定慧参禅”与儒家“坐忘心斋”,其共同点是“澄怀观道”,继而进入精神的虚静境界。
烛光摇曳,墙角间歇传来草虫的鸣叫,是金铃子,还是蝈蝈儿?
门前的石阶上,忽然发出“砰——”的声响,应该是山核桃,被秋雨打落了吧?
人皆以为,草木昆虫无知,须不知,万物皆有本心。
秋雨声中,王维的脑海中,禅意的诗句却渐渐分明——
诗曰:
独坐悲双鬓, 空堂欲二更。
雨中山果落, 灯下草虫鸣。
白发终难变, 黄金不可成。
欲知除老病, 唯有学无生。
王维生性虚静。
历尽沧桑,不论得势还是失势,王维都不改虚静本色。悟得虚静精神的精髓,切入山水之境,自然化为禅意无限。
王维眼中的山水,是被心灵之光烛照的山水。
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此时此刻,王维忽然感觉知音来访,便举起茶杯,对着自己的影子,恭敬道:以茶代酒,诗题就为《秋夜独坐》,如何?
有趣的是,墙角的蝈蝈儿,又鸣叫起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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