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 慧紫鹃情辞试莽玉 慈姨妈爱语慰痴颦
话说宝玉听说王夫人叫他,忙来到前边王夫人房内。原来是王夫人要带他去拜访甄夫人去,宝玉自然是高兴,忙回去换了套衣服,跟王夫人来到甄家在京城的府上。
甄家的情形与荣宁没多大差别,有一二处地方还稍盛大些。见了甄夫人细细一问,甄家果真有一个儿子叫宝玉。甄夫人准备了酒席招待他们,逗留了一整天才回去。宝玉这才相信甄家宝玉的存在。
晚间回家来,王夫人又吩咐预备上等的酒席,定了台名班大戏,请甄夫人母子过来以示答谢。过了两天,甄家母女便不辞而别,回江南任职地去了。
这天,宝玉见湘云病情渐渐转好了,便放松心情去看黛玉。正赶上黛玉刚睡午觉,宝玉没敢惊动,见紫鹃坐在回廊上,手里做着针线活,便上前来手一指屋里问她:“昨天夜里咳嗽的好些了?”紫鹃答道:“好些了。”宝玉笑道:“阿弥陀佛!可好了吧。”紫鹃笑道:“你也念起佛来,真是新闻。”宝玉笑道:“所谓‘病急乱投医’了。”一面说,一面见她穿着嵌有墨线的薄丝绵袄,外面只穿着青缎夹背心,宝玉便伸手在她身上摸了摸说道:“穿这样单薄,还在风口里坐着,节气又不好,你再病了,更难办了。”紫鹃看了一眼宝玉正色说道:“从此咱们只可以说话,别动手动脚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着不好。特别是那些混帐东西背地里总说你,你也不留心,还一个劲儿地和小时候一样瞎闹,怎么能行?姑娘常常嘱咐我们不让和你说笑。你近来来看她,我们躲你还恐怕来不及呢。”说着,起身拿起针线进别的房里去了。
宝玉心中像被浇了一盆冷水一样,六神无主地走出潇湘馆,呆呆地瞅着正在院墙处刨土种竹的祝妈清扫竹叶子。过了好一会儿,又移步到了沁芳亭下,顿觉失魂落魄,不由自主地一屁股坐在桃树下一块山石上发呆,不觉流下泪来。一直呆了一顿饭的工夫,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正巧雪雁从王夫人屋里取了人参回来,无意间扭头看见沁芳亭边桃花树下的石头上坐着一人,手托着腮颊正在出神。停住脚步仔细一瞧,原来是宝玉,不禁疑惑:“怪冷的天,他一个人坐在这里做什么?有老病的人春天愿意犯病,敢情是他也犯了痴呆病了?”一边想,一边走过来,蹲在宝玉面前笑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呢?”宝玉一惊,回过神来一看是雪雁,惊叫道:“你又来找我干什么?难道你不是女孩子?她既然避嫌,不许你们理我,你又来找我,如果被人看见,岂不又生口舌?你快回去吧!”雪雁听了不禁一愣,以为是他又受了黛玉的委屈,只得转身往回走。
回到屋里,见黛玉未醒,便将人参交给紫鹃。紫鹃问她:“太太做什么呢?”雪雁道:“也在睡中午觉呢,所以等了这么半天。姐姐,说个笑话儿你听:我在太太那里等太太的工夫,和玉钏姐姐坐在下屋里说话,谁知赵姨奶奶招手叫我过去。我以为她有什么事儿,原来她说她和太太告了假,出去给他兄弟伴宿,坐夜守灵,明儿送殡去。跟随她去的小丫头小吉祥没有衣裳穿,要借我的月白丝袄。我想她们一般也有两件衣服的,是不是到这种地方去恐怕把衣服弄坏了,自己的舍不得穿,故意借别人的穿。借我的,弄坏了是小事,只是我想她平日给咱们什么好处了?所以我推脱说:我的衣裳和簪环饰物都是姑娘让紫鹃姐姐给收着呢。我得先回去告诉她,她还得请示姑娘,得费不少事,别耽误了你老人家出门,不如去借别人的吧。”紫鹃笑道:“你这个小鬼头,倒也精明。你自己不借给她,还往我和姑娘身上推,让她怨不着你。她这会儿就去还是等明日一早才去呢?”雪雁道:“这会儿就走,只怕此时已经走了。”紫鹃点点头。雪雁又道:“姑娘应当还没醒呢,刚才是谁给了宝玉气受?一个人坐在那里哭呢!”紫鹃听了一惊,忙问:“在哪里?”雪雁答道:“在沁芳亭后头桃花树底下呢。”
紫鹃一听,忙放下针线,嘱咐雪雁:“好生听着,姑娘要是醒来问我,说我马上就回来。”说着,便出了潇湘馆,直奔沁芳亭后头桃花树。走到宝玉跟前,含笑说道:“我说的那句话,不过是为了咱们大家好,至于你赌气跑到这风口里来哭,弄出病来还了得!”宝玉忙笑道:“谁赌气了!我因为觉得你说的有道理,我想你们既然这样说,自然别人也是这样想,将来你们渐渐地都不理我了,所以我就伤起心来了。”紫鹃挨着他坐下,宝玉笑道:“方才我在你对面说话,你还走开,这会儿怎么又来挨着我坐?”紫鹃岔开话头说道:“你都忘了?几天前,你们姐两个说话,正说到一句‘燕窝’什么的,赵姨娘一头闯进来,你俩就不说了,再就一直没提起过,我总想着问你怎么回事。我刚才听说赵姨娘她不在家,所以来问你。”宝玉道:“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儿,不过听林妹妹说宝姐姐送给她燕窝吃,既然吃燕窝,就不可间断,一想宝姐姐也是客人,若总是跟她要,显得也太不客气了。虽然不方便直接和太太要,我已经在老太太跟前简单透露了个风声,估计老太太得跟凤姐姐说。我还没告诉完她,赵姨娘就进来了,再就没说。现在我听说府上一天给你们一两燕窝,这就行了。”紫鹃道:“原来是你跟老太太说的,这得多谢你费心。我们正疑惑,老太太怎么忽然想起来叫人每天送一两燕窝来呢?这就对上了。”宝玉笑道:“这要天天连着吃,吃上三二年就好了。”紫鹃眼睛一转,故意叹息道:“在这里可以连着吃了,那明年回家去,哪有闲钱吃这个?”宝玉听了,吃了一惊,忙问:“谁要回家去?”紫鹃答道:“妹妹要回苏州去。”宝玉笑道:“你又说瞎话。苏州虽说是妹妹的原籍,可是姑母已经没了,她无人照顾才接到这里来的。她明年回去找谁?你肯定又在撒谎了。”紫鹃冷笑道:“你太小看人了。你们贾家当然是大家族,人口众多,除了你家,别人家只能一父一母,家族中就不能再有别人了?我们姑娘来时,那是老太太心疼她年小,她虽然还有叔伯,可总不如自己亲姥姥亲近,所以才接来住几年,大了该出嫁时,自然要送还林家的,难道林家女儿还能在你贾家一辈子不成?林家还没贫困到没饭吃,而且也是世代书香人家,绝不会把她丢给亲戚,落人耻笑。所以早则明年春,迟则秋天,这里既使不送她回去,林家也必然有人来接就是了。前天夜里姑娘和我说了,叫我告诉你,她从前送给你玩的东西叫你都找出来还给她,她已经将你送给她的东西都找出来放在那里呢。”
宝玉头顶上如响了一个惊雷一般,震得目瞪口呆。紫鹃本来想看他怎么回答,等了半天,见他一直不作声。刚要再问,只见晴雯找来对宝玉说:“老太太叫你呢,谁知你在这里。”紫鹃笑道:“他在这里问姑娘的病情,我告诉了他半天,他就是不信,你还是拉着他走吧。”说着,自己便转身先回房去了。
晴雯见宝玉呆呆地坐在石头上,一头热汗,满脸紫胀,忙上前拉着他的手把他拉起来,一直拽回到怡红院中。袭人见了宝玉这个神态,慌了起来,以为是被冷风吹了。无奈宝玉发热是小事,两个眼睛直直地瞪着发愣,口角还有唾液流出,自己竟然不知觉。给他个枕头,他便睡下;扶他起来,他便坐着;倒给他茶水,他便接过来喝。众人见他这样,也都慌乱起来,又不敢轻率去禀报贾母,袭人思来想去先差人去请李奶妈来。
一会儿,李奶妈来了,看了宝玉半天,问了几句话,宝玉也不回答;用手在他手腕脉上摸了摸,又在嘴唇人中上用力掐了两下,指印掐得那么深,宝玉竟然不觉疼。李奶妈惊叫了一声:“呀!可不得了了!”便搂着宝玉的头放身大哭起来。急得袭人忙上前拉开她说:“叫你老人家来是看看情况可怕不可怕,先告诉我们,我们好去禀报老太太、太太去,你老人家怎么先哭起来了?”李奶妈不但不听,而且又捶床捣枕地哭泣道:“这下可不行了!我白操了一辈子的心了!”
袭人因为她年老知道的事情多,所以请她来看看,现在见她这么一说,都信以为真,也跟着哭了起来。晴雯边哭边告诉袭人刚才去找宝玉时遇到的情况。袭人听了,立刻擦干眼泪,急忙到潇湘馆来。
袭人进了潇湘馆,见紫鹃正服侍黛玉吃药,也顾不得那么多,走上来便问紫鹃:“你刚才和我们宝玉说了些什么话?你瞧瞧他去!你去跟老太太说吧,我不管了!”说着,便坐在椅子上。黛玉见袭人满面怒容,还有泪痕,举止不同往日,也不免着了忙,忙问袭人怎么了。袭人稳定了一下情绪,对黛玉哭道:“不知紫鹃姑奶奶对宝玉说了些什么话,那个呆子眼也直了,手脚也凉了,话也不说了,李妈妈掐他也不知道疼了,已死了大半了!连李妈妈都说不行了,在那里放声大哭,只怕这会儿都死了!”黛玉听了这话,心头一紧,心想:李妈妈是久经世故的老女人,她说不行了,那肯定是不行了。想到这里,“哇”的一声,将刚才所服的药全吐了出来,接着声音嘶哑,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地大嗽了一阵。一会儿便面红发乱,目肿筋绷,喘得抬不起头来。
紫鹃忙上来给黛玉捶背。黛玉趴在枕头上喘息了半晌才稍微好点,反手推开紫鹃说:“不用你捶!你干脆拿绳子来勒死我吧!”紫鹃满不在乎:“我并没说什么,不过是说了几句玩笑话,他就当真了。”袭人道:“你还不知道他那傻子,经常把玩笑话当真吗?”黛玉说紫鹃:“你对他说了什么话?趁早儿去向他解释清楚,兴许解释开了他就醒过来了。”紫鹃听了,忙下床,同袭人到了怡红院。
谁知贾母和王夫人等都已经得到消息来到这里了。贾母一见紫鹃,立刻火冒三丈,二话不说,张口骂道:“你这小犊子,和他说了什么?”紫鹃忙回答道:“也没敢说什么,不过说几句玩笑话。”宝玉见了紫鹃,竟然“唉呀”了一声,哭出声来了。众人一见,都放下心来。贾母以为紫鹃得罪了宝玉,上前拉住紫鹃走到宝玉床前,命她给宝玉赔罪。谁知宝玉一把拉住紫鹃,死活不放,央求说:“要走带着我一起走!”众人听了大惑不解,忙质问起紫鹃怎么回事。紫鹃这才说她和宝玉开了一句玩笑,骗他说黛玉要回苏州去的事儿。贾母听了流泪道:“我当是什么要紧大事!原来是听了句玩笑话。”又向紫鹃道:“你这孩子也是,平日里聪明伶俐的,你都知道他有个呆滞的毛病,没事儿骗他做什么?”薛姨妈安慰众人道:“宝玉本来心实,林姑娘又是从小儿来的,他们兄妹两个一块儿长了这么大,感情与别的姊妹不一样。这会儿冷不丁地说林姑娘要走,别说他是个心实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肠的大人也要伤心。这倒不是什么大病,老太太和姨太太只管放心,吃一两剂药就好了。”
正说着,有人进来禀报:“林之孝家的、赖大家的都来看哥来了。”贾母道:“难为她们想着,还特地来瞧瞧。”宝玉听说一个“林”字,便满床蹦跳闹起来说:“不得了了,林家的人接她们来了!快打出去吧!”贾母见宝玉现在这个样子,也只能顺着他说:“打出去!”等宝玉情绪略一稳定又安慰说:“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绝了,再没人来接她了,你只管放心吧!”宝玉道:“除了林妹妹,不管他是谁都不许姓林了!”贾母道:“没姓林的来,凡是姓林的来都打出去了。”一面又吩咐众人:“以后别叫林之孝家的进园来,你们也别说‘林’字。孩子们,你们记住我这句话吧!”众人忙答应,又不敢笑。一会儿,宝玉又看见了十锦槅子上摆设的一只金制的西洋机械船,便慌乱指着说:“那不是接她们的船来了?停泊在那里呢。”贾母忙命人把船拿下来。袭人刚把船拿下来,宝玉伸手就要。袭人递过去,宝玉便把船掖在被中,笑道:“这下可走不成了!”一面说,一面死死拉着紫鹃不放。
一会儿,又来人禀报:“大夫来了。”贾母忙命快请大夫进来。王夫人、薛姨妈、宝钗等暂时回避,进入里间,贾母端坐在宝玉身旁。
王太医进来,见屋里许多人,忙上前给贾母请了安,然后拿过宝玉的手,诊摸了一会儿。紫鹃低头默立在一边伺候。王太医也搞不清病因,起身说道:“世兄这病,是急痛迷心,也就是因为突然悲痛而致心神迷乱。古人说造成心神迷乱的病因有别,有气血亏损、饮食不能消化引起的,有恼怒情急引起的,有突然悲痛阻塞心神引起的。世兄这精神状态属于心神迷乱,系突然悲痛所致,不过一时心神阻塞,比别的病因轻些。”贾母听了说:“你就说这病有没有事儿,谁让你背药书呢!”王太医忙躬身笑道:“没事,没事。”贾母又问:“果真没事?”王太医答道:“真没事。都包在晚生身上。”贾母这才将信将疑道:“既然这么着,请外头坐,开个方子。吃好了呢,我另外预备谢礼,叫他亲自送去磕头答谢;要是耽误了,我打发人去拆了太医院的大堂。”王太医只能躬身陪笑说:“不敢,不敢。”原来他紧张得光听贾母说另外预备谢礼让宝玉亲自送去磕头答谢,所以忙说“不敢,不敢。”竟然未听见贾母后面说的要拆太医院的戏语就连声说不敢,反倒把贾母与众人逗笑了。
时间不长,按药方买来药,煎好药服下,果然觉得比先前安静了许多。就是不肯放开紫鹃,嘴里一个劲儿说:“她走了,就是回苏州去了。”贾母、王夫人没办法,只得命紫鹃守着他,另让琥珀去服侍黛玉。黛玉放心不下,不时让雪雁去怡红院探听消息。
这天晚间,宝玉稍微安静下来,贾母和王夫人等才回去了,夜里还不时派人来问过几次信。李奶奶带着宋妈等几个年老的人细心看守,紫鹃、袭人、晴雯等日夜相伴。有时宝玉睡着了,不一会儿便从梦中惊醒,不是哭着说黛玉已经走了,便是说有人来接黛玉。每次惊醒,必须得紫鹃安慰一番方罢。贾母还不时命人将祛邪守灵丹及开窍通神散等宫廷各种秘制药送来,让按方服用,再加上吃王太医的药,渐渐好了起来。宝玉心里清醒过来后,恐紫鹃回去,就故意装出发狂的神态。紫鹃自己也确实后悔,现在日夜辛苦并没有怨言。袭人幸灾乐祸说紫鹃:“都是你闹的,还得你来治。没见我们这位呆爷听见风儿就是雨,往后怎么办好!”。
此时湘云的病情已经痊愈,天天过来看望宝玉,见宝玉明白事了,便将他病中狂态学给他瞧,逗得宝玉趴在枕头上大笑。他发病那个样子自己根本不知道的,如今听别人说还不信。旁边除了紫鹃没有他人时,宝玉拉着她的手问道:“你为什么吓唬我?”紫鹃回答道:“不过是逗你玩,你就认起真来。”宝玉道:“你说的合情合理,怎么是玩笑话呢?”紫鹃笑道:“那些话,都是我编的。林家真没人了。就是有也是家族中关系非常远的,而且都不在苏州住,各省漂泊不定。就是有人来接,老太太也一定不会让她回去。”宝玉道:“即使老太太放她回去,我也不让。”紫鹃笑道:“果真不让?只怕是你嘴里随意乱说的话。你现在也大了,连亲都定下了,过二三年再娶了亲,你眼睛里还会有谁!”宝玉听了惊问:“谁定亲了?定谁了?”紫鹃笑道:“过年时我听老太太说要定琴姑娘呢,不然,老太太能那么疼她?”宝玉笑道:“人人都说我傻,你比我还傻!那不过是句玩笑话,琴姑娘已经许给梅翰林家了。真要是定下了她,我还能是这个形象了?”又指着胸前的那块宝玉说:“先前我曾发誓赌咒,砸了这讨厌的东西,你不都劝过我吗?我的病这几天刚刚才好了,你又来气我!”一面说,一面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只愿这会儿我立刻死了,把心掏出来给你们瞧。然后连皮带骨全都化成一把灰,再化成一股烟,一阵大风,吹散到四面八方,立刻无影无踪,这样才好!”一面说,一面又流下泪来。
紫鹃忙上前来捂住他的嘴,替他擦眼泪,又赶忙笑着解释道:“你不用着急,这事儿本来是我心里着急才来说谎话来试你的。”宝玉听了不解:“你又着什么急?”紫鹃笑道:“你知道,我并不是林家的人,我和袭人、鸳鸯是一伙的。偏偏把我给了林姑娘使,她又和我非常好,比她从苏州带来的丫头还好十倍,每时每刻我们两个都离不开。现在我心里却发愁,如果她要是走了,我必定要跟着她去的,可我全家人都在这里。我若不跟着去,辜负了我们平日的感情;若去,又离弃了本家。所以我感到迷茫,才说谎话来试探你,谁知你就傻闹起来!”宝玉笑道:“原来是你愁这个事儿,看来你才是傻子!以后再别愁了。我告诉你一句实话:活着,咱们一起活着;不活了,咱们一起化成灰、化成烟,如何?”紫鹃听了,心里五味杂陈。
忽然有人来禀报:“环爷和兰哥来问候。”宝玉道:“就说难为他们了,我才睡下了,不必进来。”婆子答应声转身出去了。
紫鹃笑道:“你也好了,该放我回去看看我们那一个去了。”宝玉道:“这话对。我昨晚就要叫你回去,又忘了。我已经大为好转了,你就回去吧。”紫鹃高兴地转身去收拾铺盖、妆奁等日用的东西。宝玉笑道:“我看见你梳妆盒里头有两三面镜子,你把那面小菱花镜子给我留下吧。我搁在枕头旁边,睡觉时好照照,白天出门带着也轻巧。”紫鹃不好拒绝,只得把他要的那个小镜子给他留下。然后让人先将东西送回去,然后辞别了众人,自己回潇湘馆去了。
黛玉近日因为宝玉这个样子,心里担忧不已,暗自哭了多次,不免又添些病症。见紫鹃回来了,忙详细询问宝玉病情,得知宝玉已经基本痊愈,便让琥珀回去服侍贾母。
夜深人静后,紫鹃宽衣躺在床上,悄悄对黛玉笑道:“宝玉的心倒是实在,听说咱们要回姑苏老家,一急之下就发起病来。”黛玉听了默默不语。紫鹃见黛玉没搭腔,不知黛玉什么意思,停了半晌,自言自语道:“一动不如一静。我们这里就算好人家,别的都好说,最难得的是从小儿一块长大,脾气情性都彼此了解的。”黛玉“呸”道:“你这几天还没累着,还不趁早歇一歇,还在那儿嚼什么蛆?”紫鹃笑道:“可不是白嚼蛆,我可是一片真心为了姑娘。替你担忧了这些年了,身边又没个父母兄弟,总得有个知疼知热的。趁老太太身体硬朗,明白事理的时候,把姑娘的终身大事决定了要紧。俗话说:‘老健春寒秋后热。’尚若老太太一时有个好歹,那时虽然也能完了婚事,只怕耽误了好时光,还不一定趁心如意呢。公子王孙虽多,哪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思东,明儿想西?就算娶一个天仙回来,也不过三夜五夜就扔在脖子后头了,甚至喜新厌旧、反目成仇,这种男人多着呢。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些,要像姑娘这样只身一人的,有老太太在一天还好一天,哪天老太太没了,也只能任人欺负了。所以说,拿主意要快。姑娘是个明白人,没听过俗话说‘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紫鹃话里说贾母“ 老健春寒秋后热”意思是老年人的生命就像春天的寒冷、秋后的热天一样不会长久。
黛玉说道:“这丫头今天可是疯了!怎么去了几天,忽然像变了一个人?我明天必须告诉老太太,把你退回去,我可不敢要你了。”紫鹃笑道:“我说的是好话,不过叫你心里留神,并没叫你去为非作歹,何苦去告诉老太太?让我吃亏,你又有什么好处?”说着,自己先睡着了。黛玉听了这些话,嘴里虽然这样说,心里未尝不伤感。待她睡着了,一直哭了一夜,到天亮时,才打了一个盹儿。第二天早晨起来,勉强盥漱了,吃了些燕窝粥。贾母等至亲也过来看她的病情,并嘱咐了许多话。
这天是薛姨妈的生日,贾母和大家都送了寿礼,黛玉备了两种针线手工织品送去。薛姨妈还定了一个小戏班,请贾母与王夫人等人观看。只有宝玉与黛玉二人没去。到了晚上散场时,贾母等人顺路又去看望了一遍宝玉与黛玉二人才回房了。次日,薛姨妈家又命薛蝌陪诸位伙计喝了一天酒。连忙了三四天才完事儿。
薛姨妈见邢岫烟生得端雅稳重,且家境贫寒,是个朴素节俭的女孩子,便想说给薛蟠为妻。可是一想到薛蟠平日行事轻浮奢靡,又恐遭塌了人家姑娘。正在犹豫不决,忽然想起薛蝌也未娶,感觉他们二人恰是一对天生地设的夫妻,便找凤姐商量。薛蝌是薛姨妈的侄儿,薛宝琴的胞兄,薛蟠和薛宝钗的堂弟,父亲是为皇室搜罗海外奇珍异宝,在天下各省都有生意的大皇商,家境富裕,家世根基不错。薛蝌相貌英俊,才学出众,品性良好,富有修养,与宝钗倒像是亲姐弟一般。凤姐听了薛姨妈的意思笑道:“姑妈熟知我们太太性情有些偏执的,这事等我慢慢琢磨,找机会。”
一次,贾母去瞧凤姐,凤姐便趁机和贾母说:“姑妈有一件事要求老祖宗,只是不好启齿。”贾母忙问何事,凤姐便将薛姨妈求亲一事说了。贾母笑道:“这有什么不好启齿的,这是非常好的事,等我和你婆婆说,没有不同意的。”
贾母回到房来,即刻就命人叫邢夫人过来,硬要做媒人。邢夫人一想:薛家根基不错,而且家里富有,薛蝌长得又好,又是贾母做媒。便将计就计答应了。贾母十分高兴,忙命人请来了薛姨妈。二人见了,自然又客套一番。
邢夫人立即命人去告诉邢忠夫妇。他夫妇此来本来就是投靠邢夫人的,怎么能不答应呢,一口答应:“太好了。”
贾母听说了笑道:“我最爱管闲事,今天又管成了一件事,不知谢媒得多少钱?”薛姨妈笑道:“这是自然的。就是抬了一万两银子来,只怕也不稀罕。但有一件事儿,老太太既然是作媒,还得有一位主婚人才好。”贾母笑道:“别的没有,我们家没什么能耐的人还有两个。”说着,便命人去把尤氏婆媳二人叫了过来,说想要她俩做主婚人。尤氏婆媳一听满口答应,急忙给贾母、薛姨妈道喜。贾母吩咐道:“咱们家的规矩你们都知道的,从来没有两个亲家间争礼争面的。现在你算替我在当中协调,不可太省,也不可太费,把他两家的事安排周全了回复我。”尤氏答应了。
薛姨妈高兴得不得了,回家就命人写了请帖,补送过宁府。尤氏深知邢夫人性情,本不想管,无奈贾母亲自嘱咐,只得答应了,小心揣摩邢夫人的意思行事。薛姨妈是个挑眼少,怎么办都行的人,所以薛家这面没得说。
没过两天,薛姨妈定下邢岫烟做侄媳妇的事儿全府上下就都知道了。邢夫人觉得这时候让岫烟再与宝钗、宝琴在一起住就不太方便,本想接岫烟出去住。贾母听说了说邢夫人:“这又何妨?岫烟与薛蝌两个孩子又不能见面,就是姨太太和她一个大姑子、一个小姑子常在一起,有什么事?况且都是女孩儿,正好亲近些呢。”邢夫人这才作罢。
薛蝌和岫烟二人之前在途中曾有过一面之缘,二人知道有此好事,都感觉称心如意。岫烟不免比先前时拘泥了些,不好意思和宝钗姐妹在一起闲谈。加上湘云又是个爱开玩笑的人,更觉得不好意思。幸好她知书达礼,虽是女孩子,不是那种为取悦于人而假装娇羞忸怩、轻薄造作之辈。
其实宝钗与岫烟私下很亲近。宝钗从初次见到她那天起,便对她产生好感,慢慢知道她家境贫寒,别人的父母都是年高有德之人,唯独她的父母是嗜酒如命的人,对女儿的情分一般;邢夫人对她不过是脸面上过得去,也不是真心疼爱;而且岫烟为人温文尔雅,迎春是个老实人,连她自己尚未照管周全,怎么可能管到她身上。凡是闺阁中需用的各种家常之物,如有短缺,又无人关照,她从不与人张口。宝钗倒是关心体贴她,经常暗中接济她,也不敢让邢夫人知道,恐怕她多心说闲话。如今却是众人意料之外,奇缘成就了这门亲事,可以说岫烟心中先是看中宝钗。所以,岫烟有时仍与宝钗说闲话,宝钗仍以姊妹称呼她。
这天宝钗来看黛玉,恰逢岫烟也来看黛玉,二人在半路相遇。宝钗含笑招唤她到跟前,二人一同走。走到一块石壁后面,宝钗笑问岫烟:“天气还很冷的,你怎么就全换成夹衣服了?”岫烟低头不答。宝钗便知道她又有了难处了,便笑问道:“一定是这个月的月钱还没领到,凤姐姐如今也没心思管这些事儿了。”岫烟忙道:“她倒时想按日子给的。只因姑妈打发人来跟我说:一个月用不了二两银子,叫我省一两给爹妈送去,要使用什么,反正有二姐姐的东西,能将就就将就着使。姐姐你想:二姐姐是个老实人,也不大留意。我使用她的东西,她虽然不说什么,但她那些丫头、妈妈,哪一个是省事的人?哪一个是嘴里不带刀的?我虽然住在那屋里,却不敢太使唤她们。过个三天五天,我还得拿些钱出来,给她们打酒买点心吃才行。因此,一个月二两银子还不够使。如今又少了一两,前天我悄悄地把棉衣服叫人当了几吊钱做盘缠。”宝钗听了,愁叹道:“偏偏梅家又全家在上任的地方住,后年才能回来。若是在这里,琴儿嫁过去了,也好商议你的事,离开这里就完了。现在不办完他妹妹的婚事,他决不敢先娶亲的。如今你这事倒成了一件难事。再迟两年,我又怕你熬出病来。等我和妈妈再商议商议。”宝钗又指着她裙子上一个玉佩问道:“这是谁给你的?”岫烟答道:“这是三姐姐给的。”宝钗点头道:“她见人人都有,唯独你一个人没有,怕人笑话,故此送你一个,这是她聪明细致之处。”岫烟又问:“姐姐现在要到哪里去!”宝钗道:“我到潇湘馆去。你先回去,把那当票子叫丫头送到我那里,我让人悄悄地去当铺取出来,晚上再悄悄地送给你,早晚好穿。不然,风吹着还了得!就不知你当在哪里了?”岫烟道:“叫做什么恒舒,在鼓楼西大街那边。”宝钗松了口气笑道:“闹到一家去了。伙计们如果知道了,该说‘人没来,衣裳先来了’。”岫烟一听,便知道那当铺是她家开的,也不答话,红着脸一笑走开。宝钗继续往潇湘馆走去。
宝钗一进黛玉屋,见她母亲也来看黛玉,二人正说闲话。宝钗笑着问母亲:“妈妈什么时候来的?我都不知道。”薛姨妈道:“我这几天忙,总也没来瞧瞧宝玉和她,所以今天看看他们两人,都好了。”黛玉忙让宝钗坐下,对宝钗道:“天下的事真是让人想不到的。就拿姨妈和大舅母说,怎么又做了一门亲家!”薛姨妈道:“我的儿,你们女孩子家哪里知道?自古道:‘千里姻缘一线牵’。有一位月下老儿管姻缘的,预先注定,暗里只用一根红丝把这两个人的脚栓住。这两家哪怕隔着海呢,若有姻缘的,终究有机会做成夫妇。这件事,都是出人意料的。即便是父母和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在一起,并以为是定好的亲事,若是月下老人不用红线拴着,怎么也不能走到一起。比如你姐妹两个人的婚姻,此刻也不知是在眼前,还是在山南海北呢!”宝钗道:“只要妈妈一说话就拉上我们!”一面说,一面趴在母亲怀里撒娇笑着说:“咱们走吧。”黛玉笑道:“你瞧瞧!离开姨妈,她就是个最老道的人;见了姨妈,都这么大了,还撒娇。”薛姨妈用手抚弄着宝钗,向黛玉感叹道:“你这姐姐在我跟前就和凤哥在老太太跟前一样,遇到正经事就和她商量;没有事,也幸亏她逗我开心。我见了她这样,有多少愁还不能消的?”
黛玉听了,心里暗自感叹:“她娘两个在我这里这个样子,分明是气我是个没娘的人,故意来影射我。”宝钗笑看着黛玉对薛姨妈道:“妈妈,你瞧她这不屑的样儿,好像在笑我撒娇!”薛姨妈道:“也怨不得她伤心,可怜她没有了父母,也没有了亲人。”抽出一只手又抚摸着黛玉,笑道:“好孩子,你见我疼你姐姐,你伤心,不知我心里更疼你呢。你姐姐虽没父亲,好歹还有我,有亲哥哥,这就比你强了。我常和你姐姐说,我心里很疼你,只是表面不好表露出来。他们这里人多嘴杂,说好话的人少,说坏话的人多。不说你无依无靠,为人做人招人疼,而是说我们是看着老太太的面上疼你,我们也是‘顺水推舟’了。”黛玉笑道:“姨妈既然这么说,我明天就认姨妈做娘。姨妈若是嫌弃,就是假意疼我。”薛姨妈道:“你不讨厌我,我就认下了。”宝钗忙阻止黛玉道:“认不得的。”黛玉不解地问:“怎么认不得?”宝钗笑道:“我先问你:我哥哥还没定亲事,为什么反将邢妹妹先说给我堂兄弟了?是什么道理?”黛玉答道:“他不在家,或是属相生日不对,所以先说给你兄弟了。”宝钗笑道:“不是这样。我哥哥已经相上了一个,只等回家才能定下来,也不必点出这个人来。我说你认不得娘的,你细想去!”说着,便和她母亲挤眼偷笑。黛玉听了,便一头趴在薛姨妈身上说道:“姨妈不打她,我可不答应!”薛姨妈搂着黛玉笑道:“你别信你姐姐的话,她是和你闹着玩呢。”宝钗笑着对妈妈道:“妈妈明天要是真的跟老太太求亲了,聘她做媳妇,岂不比在外头找的好?”黛玉俯身上来要抓她,笑着骂道:“你越来越发疯了!”
薛姨妈忙笑着劝住,用手把二人分开。又向宝钗道:“连邢姑娘我还怕被你哥哥遭塌了,所以才给你兄弟,更别说这孩子了,我是决不肯给他的。前天老太太要把你妹妹说给宝玉,偏偏你妹妹她又有了人家,不然,倒是门好亲事。前天我说定了邢姑娘,老太太还取笑我说:‘我本来要把她的人说一个来,谁知她的人没说到手,反倒被她把我们的人给说去了!’虽然是玩笑话,细想起来倒也有些意思。我想宝琴已经有了人家,我无人可给她,但有一句话你们没听说过?我心思老太太那样疼你宝兄弟,你又长得那样,你宝兄弟和老太太哪能看得上,若要到外头说去,老太太肯定不会中意,不如把你林妹妹说给他,岂不两全其美?”
黛玉起先还仔细地听,后来见说到自己身上,便吐了宝钗一口,红着脸,拉着宝钗笑道:“你真该打!为什么勾出姨妈这些老没正经的话来?”宝钗笑道:“这可就奇怪了。妈妈说你,你为什么打我?”一旁用心听的紫鹃忙跑上前来对薛姨妈笑道:“姨太太既然有这样的好主意,为什么不和老太太说去?”薛姨妈笑道:“这孩子急什么!想必是催着姑娘出了嫁,你也要早些找一个小女婿嫁了。”紫鹃飞红了脸,笑道:“姨太太真能倚老卖老。”说着便转身走了。黛玉看着紫鹃背影先骂道:“这事儿与你这丫头有什么关系!”见紫鹃没影了,便笑道:“阿弥陀佛,该该该!自己碰了一鼻子灰走了。”薛姨妈母女和旁边的婆子、丫环都笑起来。
正说笑着,忽见湘云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张当票,笑道:“这是什么帐单?”黛玉远远瞧了瞧不认得。站在地上的婆子眼光一扫便知道了,都笑道:“这可是一件好东西!这个好东西不是白叫的。”宝钗见了忙一把接过来看,正是岫烟说的那个当票子,忙折起来装进袖口。薛姨妈见了忙对湘云说:“一定是哪个妈妈的当票丢了,该急得回来到处找了,哪里捡的?”湘云不答,反问:“什么是‘当票’?”众婆子笑道:“真是位傻姑娘,连当票也不知道。”薛姨妈感叹道:“怨不得她们,侯门的千金,年龄又小,哪里知道这个?上哪儿去看这个?就是家里下人有这个东西,她们如何能见到。别笑她们是傻子,若给你们家的姑娘看了,也都得成了傻子呢。”众婆子笑道:“林姑娘刚才也不认得。更别说其他姑娘们,即便是宝玉,常在外头走动的,怕也没见过呢。”薛姨妈顺便把当票的作用给大家说明白了。湘云和黛玉二人听了,不禁笑道:“这人也太会琢磨挣钱了。姨妈家当铺也有这个么?”众人又笑道:“没有才奇怪了,‘天下老鸹一般黑’,还能有两样的。”薛姨妈听了心里不悦,没有理会,又问:“在哪里捡到的?”湘云正想说时,宝钗忙接口说:“是一张废票没用的,不知是哪年已经消过账的。香菱拿着逗她们玩的。”薛姨妈听了信以为真,也就不问了。一会儿,来人禀报:“那边府里大奶奶过来请姨太太说话呢。”薛姨妈起身走了。
趁屋内没有别人时,宝钗问湘云:“哪里捡的?”湘云笑道:“我见你令弟媳的丫头篆儿悄悄递给莺儿的,莺儿便随手夹在书里,以为我没看见。我等她们出去了,我偷出来一看,竟然不认识。知道你们都在这里,所以拿过来让大家认认。”黛玉忙问:“怎么?难不成她也当衣裳了?既然当了,怎么又把票子给你了?”宝钗见黛玉问,觉得不好隐瞒她们两个,便将实情告诉了她们二人。黛玉听了,顿感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不免也感叹了起来。湘云听了却动了气,说道:“等我问问二姐姐去!我骂那帮老婆子、丫头一顿,给你们出出气怎么样?”说着便要出去。宝钗忙一把拉住她,笑道:“你又发疯了,还不给我坐下。”黛玉笑道:“你要是个男人,就出去打抱不平,在家里充什么荆轲、聂政?真是好笑。”湘云道:“既然不让问她去,明天干脆把她接到咱们院里一起住去岂不是更好?”宝钗笑道:“明天再商量。”
正说着,有人来报:“三姑娘、四姑娘来了。”三人听了,忙住了嘴,不提此事。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