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婆婆不爱洗澡。
干脆说,从她住进城的这两年里,我就从未见过她用过浴室。
刚开始,我以为她是不会用热水器,于是耐心地手把手地教她,把手往左是热水,往右是冷水,水温要开一段时间后才会起来,不急。这下婆婆该洗澡了吧。但是一段时间过去了,没见她洗;两年都快过去了,还是没见她洗。这事我一直很纳闷,不洗澡的日子她是怎么过的呀?
三伏天的太阳毒得很,人只要站在太阳下,就跟站在烤炉里差不多。
"什么鬼天气。"旁边一个撑着伞,穿吊带的美女一边手对着脸扇风,一边抱怨着,等车。我和老公也撑着伞站着,等人。豆大的汗滴挂在额头,很快打湿了衣服,眯眼望去,远处的景物在热空气里波动着。
终于一辆城乡车里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弯着腰背着一个大背篓,迈着沉沉的步子向我们走来。我知道背篓里装着各种无公害,有时是自家的米,有时是自家的菜籽油,有时是土鸡蛋,但总少不了她亲自种的有机蔬菜。两年了,只要是周末她总要回乡下拾掇拾掇她的庄稼地,周天下午又赶车回城来帮忙照顾孙娃,两地奔波,从未抱怨。
"妈。"我们叫了一声,忙着收伞接过她的背篓,又把背篓抬起挂在老公的背上。我家住六楼,没有电梯,不背东西上楼还感觉气喘吁吁,何况背东西上楼了。
虽然只是在太阳底下站了十分钟,没背背篓也没提东西的我,回到家就大汗淋漓了,出门前才穿的白体恤已经湿了一半,贴在身上黏糊糊的,怪不舒服。
二话不说,我冲进浴室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温水澡。穿好衣服刚出来,老公又冲了进去,水哗啦哗啦,听得都感觉那个爽!
此时,婆婆正坐在沙发上嘟起个嘴巴和刚睡醒的二宝摆龙门阵,咿咿呀呀不知道他婆孙俩在扯个啥,画面好不温馨。
"妈,你也去冲个凉嘛,舒服得很!"我走过去,坐在二宝旁。洗澡前,对他人的汗臭味不是很敏感,因为自个儿也一个味儿;洗完澡可不一样了,鼻子对酸臭汗味的捕捉能力一下子提升好几倍。我靠近婆婆时,一股厨房里陈醋打翻的味道飘过来,还混着一点点尿味。
"不洗。"干净利落的回答。
还没等我再次鼓吹洗澡的爽快时,大宝也睡醒了,搓着眼睛从房间里跑了出来,"奶奶,奶奶"直叫唤,张开双手抱向她,并把头埋进了她的怀里。
我轻轻的皱了皱眉,但很快又用一双无形的手抚平了眉头的褶皱。还好,她一直看着大宝,没看我。
晚上正准备洗漱睡觉时,婆婆紧闭的房门打开了,房间里没开灯,窗帘也是拉上的,不透一点光,黑漆漆的一片,此时婆婆正端着一个洗脚盆从黑暗中走出来。我向盆里瞟了一眼,黑黢黢的一盆,就像刚刚洗过沾满墨汁的毛笔一样。见我在厕所里洗漱,她犹犹豫豫地把水盆端进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将水倒进了厕所里。
这回我全明白了。
二
这让我想起了奶奶。
奶奶也不爱洗澡,准确地说是生活条件不允许她爱洗澡。
奶奶一直住在深山的苗寨里,九几年才通电,零几年才通路,条件艰苦得简直就是革命根据地的根据地。小学时每次寒暑假去奶奶那,都要转两趟车,然后步行翻几座山,过几条溪,才能看到远处一排排依山而立的木屋,和袅袅升起的炊烟。现在回乡下,终于可以只转三趟车啦,不用翻山过溪啦!
以前苗寨用水不是很方便。洗菜做饭都要从附近山谷里挑水,那水是从山体里沁出的泉水,清冽甘甜,是真正的矿泉水嘞!洗衣服的话就要把衣服背到阳沟里洗。我喜欢用背篼把衣服背到离寨子远一点的那个水塘子里洗,而且把附近的姐妹们都叫上一起。
我们把一件件衣服往水边一倒,先用洗衣粉搓一边,再用水淘一遍,棒槌打干水分,就洗好了。若是夏天就干脆把洗好的衣服往旁边的灌木丛上一晾,然后脱掉衣服裤子穿个裤衩就往水塘子里跳,和姐妹们打水嬉戏,好不欢快!若是赶上一群男孩跑过来游泳,那欢快劲就更足啦。洗完澡游完泳,晒在旁边的衣服也就干得差不多了。
当然那是我小学时的事了,进入初中后,我再也没去那个水塘子游过泳,好像村里有个约定俗成,那个水塘子只属于小屁孩的。
进入初中后去奶奶那过暑假就比较难受了,首先是村里比我大的姐姐们陆续都嫁走了,然后是洗澡变得比较困难了!苗寨家家户户都没有专门的浴室,洗澡都是接一盆水用毛巾抹澡。乡下的木屋就那么几间房,堂屋不能抹澡,那是敬祖宗的地方,在里面抹澡是对祖宗的不敬;里屋不能抹澡,一张床一个柜子就把里屋占得满满当当的,哪容得下呀;所以抹澡只能在灶炉旁,也就是苗家的客厅里。我就多次见过奶奶在灶炉旁抹澡。
夏天,奶奶从田里,山里,集市里大汗淋漓地回来,就一定会接一盆水,把门一拴,就开始脱衣服抹澡。她先抹上半身,露出一排排明显的胸骨,胸前还挂着两个泄了气的奶子。抹完上身后,她开始将裤腿一圈圈卷到大腿根部露出两条瘦得跟竹竿似的双腿。苗裤通常是很宽大的直筒裤,往上卷多少圈都不是问题。抹完大腿,她就将双脚放进盆子里开始洗小腿和脚丫子。抹完澡,那盆水基本就是黢黑的啦。
我不喜欢抹澡,感觉抹多少遍都跟没抹过一样,还是黏糊糊的。还好,大山里的夜晚很是凉快,微风吹来,清冷透凉,顿时感觉清爽许多,不洗澡也就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三
爷爷去世后,奶奶被接到城里和伯伯一起生活。城里人相互之间不串门,奶奶又看不懂电视,过日子对奶奶来说就变成了熬日子了。还好,奶奶有她熬日子方法,就是绣鞋垫。
那天我去看她,到的时候伯伯、伯娘都还没下班,堂弟、堂妹还没放学,偌大的房子里只有奶奶一个人。她戴着一副老花镜弓着背坐在沙发上专心地绣着她的鞋垫,她面前是一小盘剥好的新鲜核桃和一大盘切半开的山竹,山竹旁边还有一个铁调羹。奶奶时不时放下针线,吃上一块核桃,或者拿起一半山竹用铁调羹挖着吃。我知道这是伯娘给她剥好的核桃,切好的山竹。奶奶喜欢吃。
见我过来,奶奶一个劲地叫我吃核桃和山竹,我吃了几个,手上就沾了些鲜核桃的青汁和山竹的红汁,担心不小心弄脏沙发,便跑到卫生间里去洗手。
咦?卫生间里怎么有一盆黑黢黢的水呢?伯娘那么爱干净,要是看到一尘不染的卫生间里横放着一盆脏水没有倒掉,会生气的。我可不想惹伯娘生气,虽然这盆水不是我弄出来的,但是我看到而没把它倒掉就是我的责任了。
撸起袖子正准备倒水时,只听到外面喊了一声,不要倒我的水!听到动静的奶奶竟然弓着背踏着碎步跑到了卫生间门口再次对我喊了句,不要倒我的水!往里一看,确认那盆水还在,她吁了一口气,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不要倒我的水!"她把弓着的背向后甩直,仰着头踹着气第三遍强调着。
"可是这盆水放到这,伯娘回来要说的。"我疑惑地望着奶奶,不知道她留着这盆水到底要干什么。
"怕她什么,不要倒就是了。"她凶猛地向我展示着她的威严,好像在伯娘面前,她可以为我撑腰一样。
见我点了头,她悬在半高的心终于完全放下了。
下午六点不到,我已经把米饭做好了,伯娘才回到家。见我也在,眯着眼对我笑了笑,说,大妞来了啊。我是家族里最大的女娃,亲戚们都叫我大妞。
"嗯。"我微笑着轻轻看了她一眼,很快把目光收了回来,算是打过招呼了。见她手里提着菜,我忙从沙发上立起来走到她跟前,接过菜,说,我来洗菜吧。
她很自然的把菜交给我,说了句谢谢。我礼貌地回了一笑,提起菜便去了厨房。在伯伯家只有不停地帮着干家务才能使我那颗不自在的心变得稍微放松些。
"你今天不用帮我洗澡了,我洗过了!"客厅传来奶奶毫不客气的喊声。
"是吗?妈,你会用热水器啦?"伯娘的声音有种喜出望外的味道。
"什么破热水器,一下子热一下子冷的,用不来。我自己烧水洗的,不信,你去厕所看。"
原来留着那盆洗过澡的水不倒,竟是为了这般!
伯娘往卫生间里一看,气得直接走到奶奶跟前,强扶起老人就往卫生间里推。"这么黑的一盆水,一看就没洗干净,今天刚好大妞过来帮忙做饭,现在我就帮你把澡给洗了!"
"我洗过了……"奶奶的声音有点颤抖,但是很大。
"洗过了再洗一遍,来来来,脱脱脱……"只听见"哐"的一声,卫生间的门关了,然后是哗哗的水声,再无其他言语的声响了。
二十分钟过去了,奶奶披着银白色的头发被伯娘扶着走了出来,沉着那张老脸谁也不看。我也尽量低着头不去看她,我怕自己承受不住她那碎了一脸的倔强和压制住的委屈。我想此刻她应该特别希望伯伯在身边,而不是我这个黄毛丫头。
后来亲戚圈都知道这件事了,都夸伯娘孝顺,是个好儿媳,常常帮老寿星洗头洗澡加洗脚,难得呀难得。
四
知道婆婆抹澡的习惯后,我决定做一件事。
晚上吃过饭,看准时间确定婆婆还不会去睡觉,我便去浴室里脱光了衣服,把全身淋得透透的。
"妈,妈诶,来帮我个忙。"我喊着。
婆婆跑到浴室门外:"什么事?忘记拿衣服了?"
"不是,进来帮我搓哈澡嘛。"
"呦喂,跟个小孩儿一样!"婆婆乐了,推门进来。看我光着身子,她竟然有点不好意思了,好像光着身子的人不是我,是她。
"用这个帮我搓哈背就行了。"我给了她一个的搓澡手套,然后低头背对着她。
她套起手套,开始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在我后背轻轻搓了几下,但很快就加快节奏,上下左右地来回搓。
"这个东西好用,jiajia(方言,皮泥的意思)全部出来了。"
"是呀,你要是喜欢就用这个搓哈嘛,挺好用的。到时候我再买一个,你拿回乡下给爸爸用。"
"好,那我就道谢咯。"
"谢啥子,我是买给爸爸的,你到这边和我们公用这个就行了。"我的言外之意是,她可以明天,甚至是马上,就用这个洗澡,儿媳妇我从未嫌弃过她,请她也不要那么放不开。
当然,我的如意算盘还是落空了,那天她还是没洗。第二天我把新买的搓澡手套交给她,她收在背篓里就再也没下文了。
不洗就算了,头发都白了一半多的人,大半辈子都这样过了,我还能说个啥。
五
两个星期后,乡下的新房终于可以入住了,我决定和婆婆带着大宝、二宝回去看看。乡下的新房果然不一样,且不说它依山傍水的周边环境,单看那两百平米的主体房,四面透光的大窗户,外加两百平米的院子,就比城里的单元楼好上不知多少倍。
这个新房是哥哥和公公一起建的,一共有五个房间,其中两间带有独立卫生间,且均安装了热水器,一间哥哥嫂嫂住,一间公公婆婆住。
晚上吃过饭,我抱着二宝到婆婆的房间转悠。只看见公公在房间里看着电视,不见婆婆的影子。
"妈妈呢?"
公公指了指卫生间的方向,此时卫生间里刚好走出个人来。婆婆正用毛巾擦着她湿漉漉的头发,她背后的卫生间里挂着那只我送给她的搓澡手套。
手套已经打湿了,还在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