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老屋
哥哥要盖新房子了。因为不能分得新的宅基地,老屋理所当然地要被扒掉了。我回到家时,老屋的门窗已经卸掉,房顶也拆除了,昔日沉寂默然中透着温暖安适的老屋看起来满目疮痍,破败凋零,抚摸着裸露的墙皮,那粗糙砥砺的质感却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温和亲切,就像触摸自己已经逝去的童年岁月,斑斑驳驳,恍恍惚惚……
“轰--”的一声,最后一面墙也倒下了,灰白色的烟尘铺天盖地,站在朦胧的天地间,我泪眼模糊。
当年,父亲退休,带着单位发给的一千三百元安家费回了家,拉土脱坯,垒墙修院,忙了整整一个春天,终于,在雨季来临之前,我们搬进了宽敞的新房子。那一年,我十岁。
父亲喜欢侍弄花草,记得那时窗台上常常盛开着粉红的海棠、洁白的茉莉,窗下是一株一人高的石榴,也艳艳的一树火红。院门两侧,一棵洋槐,一棵椿树,硕大的树冠犹如两顶绿伞,投下一片荫凉。歇晌的时候,父亲常常在树荫下支起矮脚方桌,拿来矮脚小凳,招呼过往的邻里街坊,三五人围坐,或酌或饮,聊叙家常农事,粗门大嗓,兴致极高。而我,则悄悄搬来父亲的躺椅,挟一本书,躲在大人们身后,在斑驳陆离的树荫一角沉溺于阅读的享受。
院门外,母亲挨墙根栽了扁豆,绿绿的藤蔓沿着草绳攀援而上,一直爬到房顶,初夏时节,扁豆花活泼泼地开满了一墙,微风吹过,那白的紫的扁豆花摇曳于满墙的绿叶间,竟如一只只美丽的蝴蝶翩翩飞舞。接下来,“蝴蝶”飞落,便有一个个绿色紫色的小扁豆探头探脑,隐现其间。过不了几天,就能吃到喷香的炒扁豆了。那时的农家,很少买菜,仅是自己田里院里种的就能自足,像辣椒、茄子、黄瓜、香菜、豆角等等,一畦一架,几乎家家都有。而且,邻里街坊的,想要什么菜,冲屋里主人吆喝一声,自己就动手摘了,因为自家院里种的菜是不卖的。那时,我就常常看到叔叔大爷们酒足水饱,起身与父亲告别,父亲朝墙根斑斓的扁豆架一挥手,自顾回屋。那人便摘一大捧扁豆,用汗渍斑斑的衣服兜着,或摘下头上的苇笠端着,一步三晃地走回家去。
想想,老屋带给的乐趣真是无穷无尽,也许因为正处于无忧无虑的年龄吧。我和姐姐在院里两棵树间拴了绳子做秋千,摇摇荡荡好不惬意;我们还养了小狗小猫,坐在秋千上,看着房檐下追打嬉戏的狗儿猫儿,抬头仰望树叶间跳跃闪烁的光影,小小年纪竟然心生感叹:时光,能就此停驻吗?
然而时光不会因为人的留恋而放慢脚步,相反,快乐的时光总是太匆匆。童年的快乐与幸福还没来得及品味,我们姐妹几个便忙不迭地上班、成家,各奔东西了,只有哥哥在外奔波几年,终不得志,最后收心敛性,转回家中,在老屋里娶妻生子,一心一意供奉田亩,侍养双亲。
老屋不可遏止地老了,一天天显出它的老态。先是外墙皮渐渐斑驳脱落,接着房顶也慢慢凹陷,而地面越发潮湿,尤其雨季,终日水影欲浥。时间真是一把无语的锉刀,它悄悄地改变着周围的一切,以及我们本身,而因为沉醉于日常的舒适与琐屑,我们却浑然不觉。
因为一场意外,一向健康的父亲突然间卧病不起,四处求医都不得治。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日渐枯槁,我们心有不甘却无能为力,然而父亲却很是坦然:老了,七老八十,哪有不死的道理。接着看看与自己一样衰老的老屋:它也老了,也该走了。像与相知多年的老友惜别,眼神里充满无限的留恋哀伤。
父亲走了,走得极为平静。父亲大半生颠沛流离,饱经风霜,本该尽享天伦之乐,却匆匆离去。父亲一生信奉诚信与人,从不愿给别人添麻烦,即使最后病入膏肓,也因怕拖累子女而拒绝治疗,却给儿女留下了刻骨铭心的痛苦和遗憾。回到老屋,面对屋内的桌椅器物,细数体味父亲遗留的气息,我悲从中来:我的老父亲,他的一生,竟与老屋如此相似,勤俭劳碌,默默操持,只为子女他人,绝少想到自己。
老屋越发显出它的沧桑,但它依然默默承受,像残疾的英雄,更像蹒跚的老人,独自背负着岁月的侵蚀,在风雨来临的时候,让我们感到家的温暖。我甚至觉得,老屋在,家就在,即使离家再远,想到那一方摇摇欲坠的蜗居,心也是踏实的。
再美好的事物也要破败凋零,终将难逃时间的剥蚀,不会因为人类的留恋成为永恒。老屋亦如此,尤其在村里雨后春笋般竖起一座座砖瓦大院后,伤痕斑斑满目萧条的老屋深陷其中,如同衣衫褴褛的老者固执地身处光怪陆离的现代文明,格格不入的有些离谱。
于是,老屋要拆掉了,这是家庭的需要,也是文明进步的必然。
真是快啊!仅半个多月,新房子就巍巍然挺立起来,傲然地俯视前来观赏的人们。的确,新事物之所以能很快地攫住人的心,自有它的前辈无法抗衡的魅力。看,宽大的门窗,洁净明亮的磁砖,厅卧独立的设计,翼然欲飞的房檐,还有气派的红漆大门,别致的风景影壁,处处透视出建筑者的别出心裁。我一边暗暗感叹,一边下意识地四处搜寻,忽然发现:墙根门侧,还有整个院子,以及门外的房台,都用坚硬的水泥铺盖了。也就是,那些花花草草,树影豆藤,将不复存在,昔日与老屋所有的联系,都在这一刻成为永远的记忆!
别了,老屋,以及那些永远都无法忘却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