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很多人提到“傲慢”这个词,突然很想写一写。
刚开始写作的时候,也是心比天高,瞧不上这个,瞧不上那个,表面装得很谦逊,其实心里的那声“嗤”,只有自己才能听得到。那个时候什么“鲁郭茅巴老曹”,除了鲁迅之外,其他人写的什么玩意儿?郭沫若也就一个“天狗”让我起过鸡皮疙瘩,还有胡适的什么现代诗,意境全无,就这诗歌还要革古代文学的命?愧煞仙人个板板。沈从文的《边城》?平平无奇,无甚滋味。当时偷偷在想,这样的文章,怎么可能会差点拿了诺贝尔文学奖?当然只是在心里想,说出来怕挨打。
当时心里想的是,切,这样的文章,我才不屑于写,我能写出更好的出来!现在想想,真的是老脸一红。
等到我自己开始写作的时候,才真正明白杜甫那句诗,“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为了写出来500字日更,头发都快要薅没了,那些平日里脑子出现的好的想法,好的意境,等到真正落笔的时候,却总是达不到自己想要的状态,想要把文章写好,哪里有这么容易呢!
于是越写越迷茫,越写越不知道该怎么写,曾经有段时间,自己都觉得自己的文字不忍卒读,当初有多自信,那时候就有多自卑,一遍遍问自己,我真的是写作这块料吗?道理我都懂,文字的好坏我也看得出来,但是我怎么就没办法把我胸中气象传神地传达出来呢?
当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的时候,我终于也学会了低到尘埃。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知道,从你想到,到你做到,中间相差着何止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红楼梦》里香菱讲诗,就提到过这个“想到”和“做到”:
香菱笑道:“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黛玉笑道:“这话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从何处见得?”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再还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白’‘青’两个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尽,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还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余’字和‘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湾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晚上读了这两句,倒像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看起来简简单单的一个“余”,一个“上”,最终这两个字能达到传神的地步,这背后需要多少的知识储备,需要多少次反复的吟咏,最终才能达到朗朗上口且形象传神的效果!
也是在自己写作遇到各种瓶颈的时候,甚至一个字都写不出来的时候,我才真正开始对文字有敬畏,而当我这个时候重新从阅读当中求索答案的时候,我再看沈从文,看汪曾祺,(当然请允许我说有些作家我依旧不觉得好)才慢慢从那些平淡中读出它的韵味来,我才知道自己的浅薄所在。
也是在这个阶段,看了很多作家讲他们刚开始写作的那种艰苦训练,我才知道,原来在想到和得到之间,相差的是千次万次千万次枯燥乏味的反复练习。有想法很简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但是要想像古人一样,一个字两个字就能传神地传递意蕴,必然是需要有量的积累的,正如杜甫所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这是输入的状态,“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这是输出的状态。我们读杜甫的诗觉得怎一个工整了得,整一个气象万千、苍凉沉郁了得,你哪里知道杜甫老先生也一样会抓耳挠腮呢,也一样要看多少书,才能“绣口一吐就是半个中唐”(盛唐那是李白)?
这也是为什么这几年我一直在做量的积累,一直在反复地练习的原因,我欠缺的太少了,量的积累太少了,我是庄子笔下的河伯,看到大海才知道自己的浅薄,见笑于大方之家,于是知耻而后勇,不断地养自己的文气,同时去自己的傲气。看书越多,越意识到自己年轻时有多臭不要脸,越知道自己需要蓄水,跟那些真正的大方之家比起来,我还是个小垃圾,小沟沟。
也是在这个时候,开始意识到,傲慢和偏见是成长的大敌,我们在自己认知的井里,总觉得自己已经很了不起,一旦跳出井来,看到天下之大,才会意识到自己的渺小,才开始慢慢摒除傲慢与偏见,去提升自己。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意识到最大的敌人,是我们自己。我们的认知,框住了我们。我们的傲慢,阻碍了我们。我们的偏见,囚禁了我们。而我们一无所知,依旧在自己的深井里,自以为是宇宙之王。我们不可能穷尽所有,但也要尽我们所能向上生长,去触碰风、触碰阳光雨露,去尽情地打开我们的感知,朝着太阳的方向。
谨以此文提醒自己,戒骄戒躁,不卑不亢,日拱一卒,向上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