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城这里,秋仓促得可以,刚刚好是桂树度过从花开到香尽的一段。夏日的温度里就可遇见枝头遍洒的桂树,未及见花,香已先至,眼睛再去一团灌木杂树里头寻,哦,原来那里⋯⋯不过数日的功夫,桂不再隐身,蓦然发现怎么这里那里都有,不开花简直留意不到,即使细细碎碎的金黄挂满枝头,桂也还是一点不张扬,此花原是有长者之谦和风度呢。树下不能久驻,嗅觉疲劳得快,身体需移动搅扰于无形回首间那一脉香才最是销魂,脚步拗着心意渐行渐远,但见风吹着湿地里的大片芦苇往一个方向叹息着弯下腰。
秋仓促得可以。转眼间畏寒的我已套上冬衣。
风荷可是许久未见了。
怎的你鬼影儿都不露一个?
我眼瞧着风荷散了发缓步走来,面色苍白神情憔悴,再细看,见她虽施了淡妆却依然遮不住眼圈儿浮肿,一绺头发卷曲着湿答答粘在额头,额上沁出细细虚汗,走起路来也是有气无力。有段日子没见她面,电话也不通一个,也没见她发过一条消息,她曾多次表示过对网络社交的厌倦——多不过是发些个无趣的东西,认真思量起,网络是时间的刀子,真恨不能离得越远越好。
所以我们都是想离又离不开的。
所以我们之间从不在网上聊天。
她蹙眉,我已经失眠了近一周,你今日见到我,可以像这样走到你面前,是因为我在午后终于能够睡着一会儿,多少养了点精神才出来,你就不要再挂着个脸了。
怎么会失眠啊?我其实并未恼她。
我也觉得奇怪,晚上看到床就没有入睡的想法,心里说,这么晚无论如何都得要睡了,突然会有个声音跳出来说,醒醒醒醒,起来啊,干嘛要睡,浑身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如施了魔法般起身,黑暗里摸索着套好拖鞋,直往厕所里去。厕所给我安全感和陪伴,白天它常常是最宽容的借口,到了夜晚,它给我的暗示是,上一次厕所就可以好好睡上一觉。可是既已起了身,神清气爽更加不适合继续入眠,结果是翻来覆去抬着脑袋直到天亮⋯⋯我白天干的事情,你无法想象,就是满屋子尝试找回睡眠的感觉,天气好的时候,日光里头晒着,我躺在飘窗上,褥子垫得厚厚,背靠着两只硕大柔软弹力完美的抱枕,毛毯暖暖盖着,都要出了汗,狗狗蜷在我脚头,椰果色的绒毛日光里反得白亮亮刺眼,它是睡着了,还打着呼,我抱着书,迷迷糊糊,也就仅此而已。所以我已经,算一算,已经一百多个小时没有进入到真正意义的睡眠状态了。
昨个儿我母亲电话我,跟她讲了老半天的话——
她说我跟你讲啊,要多吃点儿萝卜,我今天把那白萝卜切丝旺火清炒,什么都不要放,要记得晚上炒菜不要放生姜啊,萝卜丝里不要添水,就这样干炒出来行点儿盐,好吃得很哦⋯⋯豆腐也可以,切成薄薄的片两面煎得金黄,也好吃。
我就想我去哪里买家里味道的白萝卜和豆腐过冬。皮肤的毛孔渐渐开始收敛想要保持身体的温度,北风裹挟着雨开始朝着四下里钻,遇到有缝隙的门窗就疯了似的呜啊呜,听这声音就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我只有靠着加了陈皮的熟普过冬,靠着车厢里的中药包,靠着煮香的咖啡,我一桌子的瓶瓶罐罐都是为了过冬⋯⋯这里的菜有化学分子的味道,这些个分子空气里也有,到处乱飘,比如乘电梯,有甜里腻着苦的气味,是保洁员用了廉价的去污剂,不锈钢擦得亮晃晃,只可怜污了看不见的空气,反正谁都也看不见。我继而想明白了我对荤食没太多欲望的原因,我母亲很早就让我明白了水煮豆腐,就只有水煮豆腐的芬芳,不过这里,没办法。
我然后对她说,妈我这几天睡眠不好。
咋回事睡不好?我天天都给你祷告,你自己也祷告啊,读一读圣经⋯⋯想想你是睡在耶稣怀抱里⋯⋯
你有没有过失眠?我打断她。
没有,我跟你爸什么时候都是倒头就睡。
我不相信,她年轻时候的事大约也记不得了。她头发几乎全白。我继承了她的敏感皮肤和百分之六、七十的相貌,她不会没有失眠过。
我跟我妈讲过后,仿佛真的神迹显现,我下午真的竟沉沉睡了一觉,如果不是有快递电话的骚扰,也许睡得更加好,也才这样见到了你。
我看她脸上的微笑,便也跟着轻轻地回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