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航西飞》这本回忆录以二十世纪二十至三十年代的肯尼亚为背景,真实再现了柏瑞儿·马卡姆在非洲的生活,其中包括她毕生钟爱的两项有趣又传奇的事业——训练赛马和驾驶飞机。柏瑞儿·马卡姆以动人的文字,铺陈出她在非洲度过的童年、她与当地土著的情谊、她训练赛马的过程,以及遇到生命中转折点的导师汤姆·布莱克,进而开始从事她的职业飞行并利用飞机寻找大象踪迹的往事,更记录了她在1936年9月独自驾机从英国飞越大西洋直抵加拿大的经过。(这项成就使她成为首位独自驾驶飞机由英格兰飞越北大西洋的飞行员。)
我独自度过了太多的时光,沉默已成一种习惯。——柏瑞儿•马卡姆(1902-1986)
《夜航西飞》之所以吸引我,是因为对世界充满着好奇,书中所描述的那个遥远的非洲世界如同一个无尽头的伊甸园,充满野性的魅力,狂野而神秘。除此之外,还有流淌在字里行间的那份“孤独”特质。
灰色的光线正要撕开黑暗,不消片刻我就能看清显现在荒凉的开阔与几乎无畏的孤寂中的几间茅草棚,几件老旧的仪器,还有瓦楞铁皮盖的储藏室。瘪着肚子的狗无精打采地在尘土中伸懒腰,穿过周围那些刺柏树纠缠的树枝,狂野像遭遗弃的舞台背景,污秽泛黄……
故事就这样徐徐展开。一如开篇柏瑞儿·马卡姆所说,故事可以在任何地方开始。但她却选择了那次半夜的飞行作为开头,她从睡梦中醒来,独自穿越牢不可破的黑暗,为生死不明的病人运送氧气瓶。完成任务,在矿工营地停留时间遇见一个垂死的黑水热病患者。患者迫切想要知道外面的世界,且依旧记得所有的朋友,包括与之打赌的那个朋友。后来,在内罗毕的酒吧,柏瑞儿·马卡姆居然真的遇见了这个病人去世前念念不忘的那个朋友,而这人却早已忘记他,以及他们之间曾经打过的赌约。这个故事仿佛一则寓言,说出了柏瑞儿·马卡姆眼中的人际关联。
患疟疾的人可能经历数年的折磨才去世,承受着那些寒冷、高烧和噩梦。但是,假如某天,他发现自己的尿液变成了黑色,他就知道自己再无可能离开那个地方了,无论他身处何地,也无论他想去往何方。他知道前面有怎样的日子在等待自己,漫长、乏味、无始无终,昼与夜只是交替,不分颜色、不分声音,也找不到意义。他将躺在病榻上,感觉分分秒秒像由无尽痛苦交织而成绸带般,经过他的身体,因为彼时,时间本身已成为痛楚。光亮与黑暗也成了痛楚,他所有的意识只为感受这痛楚的存在,任其一次次不间断地侵入他的意识,事实简单明了:他要死了。床上的男人正在这样死去。他想说话,因为通过交谈才可能忘却自身,如果只躺着思考,就不可能做到。
这个被非洲领养的白种姑娘,是个灵魂的混血儿,这个特殊身份让她逃脱了西方世界的规范束缚,又拥有了非洲无法给予的现代教育与飞行技术。这些优势,让柏瑞儿·马卡姆在两个世界里都成了独一无二的存在。
在非洲绝无半点浪费。尤其是死亡,从来不是浪费。狮子留下的会成为土狼的盛宴,之后的残羹冷炙则会成为胡狼、秃鹫,甚至蚀人烈日的佳肴。
“不知死,焉知生。”黑非洲很早让她明白了死亡的不可避免,以及人力的渺小。从小与非洲纳迪族的猎手们出没丛林,而不是乖乖坐在学堂做淑女的柏瑞儿·马卡姆对所谓“人之常情”抱着漠然的态度。所以在谈及幼年遭遇狮子狮子帕蒂袭击时光并没有过多谈及自身的感受,仅仅一笔带过,更不用说当时的恐惧感受了,而是以令人捧腹的幽默描述故事发生的全过程,并带着惆怅讲述了那头狮子帕蒂后来凄凉的囚禁生涯以及最后的英雄式结局。而在讲述狩猎时遭遇野猪攻击时,英勇护主最终倒在血泊之中与野猪同归于尽的猎犬布勒,她表现出了同样的冷静。
帕蒂的咆哮回荡在我耳际,我想,只有哪天地狱之门的锁链晃荡着开启,并真实再现但丁诗意的噩梦时,这咆哮声才会再次响起。那音量极大的咆哮,包围住整个世界,并把我摧毁其中……我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感觉到帕蒂爪子的重量……
十八岁的时候,持续三年的干旱迫使柏瑞儿·马卡姆的父亲前往秘鲁谋生,而她选择独自留在肯尼亚谋生,行李只是一套换洗的内衣裤。
我有两个马鞍袋,一匹珀伽索斯。马鞍袋里装着小马的毯子、刷子,一把铁匠用的刀子,六磅重的碎麦片,还有用来预防马匹得病的温度计。我用得上的东西有睡衣、马裤、一件衬衫、一把牙刷和一把梳子。我拥有的东西一直就这么些,我也不确定自己会需要些别的什么。
柏瑞儿·马卡姆选择离开这个拥有童年记忆的恩乔罗,转而去肯尼亚的莫洛。所有的一切都被她留在身后。它们不是人生的一小部分,而更像是她开始又终结的整个人生。柏瑞儿·马卡姆以最缓慢的方式离开了恩乔罗,并且从此再未见它一面,多么彻底地终结了!
某个有愤世嫉俗倾向的人曾说过: “我们活着,什么都没学到。”然而,我确实学到了些东西。我学会了如果你必须离开一个地方,一个你曾经住过、爱过、深埋着所有过往的地方,无论以何种方式离开,都不要慢慢离开,要尽你所能决绝的离开,永远不要回头,也永远不要相信过去的时光才更好:因为他们已经消亡。过去的岁月看来安全无害,能被轻易跨越,而未来藏在迷雾之中,隔着距离,看来叫人胆怯。但当你踏足其中,就会云开雾散。我学会了这一点,但就像所有人一样,待到学会,为时已晚。
对于命运的安排,柏瑞儿·马卡姆无法给出深奥的评价。它似乎早出晚归,对那些不把它放在眼里的人,总是异常慷慨。这是个草率的结论,对这个话题不会带来更多深层的思考。但现如今,每当她想起莫洛,她就不得不想起命运:我依旧没有学会对那里发生的一切做出更好的解释。对柏瑞儿·马卡姆来说最无法忘怀的事,如果她没有去莫洛,她可能永远都见不到纽约,也不会学习开飞机,不会学习猎大象,事实上,除了等待日子一天天流逝,她什么都不会学到。
我曾经一度相信,一个人生命中重要而激动人心的改变,只会出现在世界上的某个交叉路口,在那里,人们相遇,建起高高的大楼,拿他们的劳动成果做交易,快乐大笑,辛勤劳作,像苦行僧袍子上的串珠一样,牢牢攥住飞速旋转的文明。在我想象的世界里,每个人都忙得上气不接下气,每个人都被我永远都不想听到的快速音乐催促着。我从不曾向往过这些。它们就像书中的故事那样遥不可及,如同童年记忆中《天方夜谭》里的巴格达。
莫洛是梦想的另一端——梦醒来的那一端。它触手可及,平静、黯淡。那天柏瑞儿•马卡姆遇见了改变她生命走向的汤姆•布莱克。
两个人在土堆上的相逢,能引发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在泥土路上说出的一席话,又如何改变一个人生命的走向?更何况那还是条短暂而虚弱的存于非洲无情山脉间的泥土路。除了随风而逝,一段对话还能有别的结果吗?
“当你飞行时,”汤姆•布莱克说,“你会感到满足,就像拥有了整个非洲。你觉得目力所及的一切,都属于你:所有的碎片都合而为一,全部归你所有。并不是你想要,而因你独自身处机舱,没有人能与你分享。它存在着,属于你。它让你感觉自己比真实的那个自己更强大,已接近你认为自己或将达成的事,你只是还没提起胆量认真细想罢了。”
交谈中从汤姆•布莱克的口中她再一次听到“飞机”这一词,飞机对于她而言也是巴格达一类的存在。此次交谈,汤姆•布莱克就给了柏瑞儿•马卡姆一席话,交给她一把钥匙,用以打开一扇她所不知晓的门,它的存在,使她依旧还要继续摸索。
“所有的碎片都合而为一,全部归你所有……”一句话引发一个想法,一个想法构成一个计划,一个计划付诸一次实践。变化缓慢发生。
一天晚上,柏瑞儿•马卡姆站在庭院里,注视着一架飞机入侵群星的领地。
它飞得很高,遮蔽了数颗星星,它拂动着星光,如同一只掠过烛火的手。引擎的轰鸣像手鼓声一样遥远。但和手鼓声不同的是,引擎的声音会改变,它逐渐靠近,直到整片天空都回荡着那浮夸的歌声……
对于她看来这是前所未有的事。外面的世界想必早已熟悉夜航的飞机,但在柏瑞儿•马卡姆所处的非洲世界里,天空荒芜一片。非洲的世界依旧年少,这架夜航的飞机于她而言则是点燃梦想的火把。迫切渴望翱翔天空的她那天做了一个决定。
“我想放下一切,去学飞翔。”
天一亮柏瑞儿•马卡姆就去练习。起初,汤姆•布莱克用一架D.H.舞毒蛾式飞机教授飞行。她学会了每个梦想的孩子都需要知道的东西:不管那条地平线多么遥远,你都能抵达、超越。
或许尝试一些新东西,一些更好的东西。生命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即便是我这样的一生,也是如此。有一天,你会宁愿自己没有做出这个改变,但对自己说这些毫无裨益,自怨自艾也是如此。
和著有《小王子》和《夜航》的圣埃克絮佩里一样,对飞行的热爱、对飞机技术的熟练掌握、对飞机的了解,最终让柏瑞儿·马卡姆在脱离地球引力的同时,脱离了人世的规则,活在只属于她的小星球上。“山丘、树林、岩石,还有平原都在黑暗中合为一体,而这黑暗无穷无尽。地球不再是你生活的星球,而是一颗遥远的星星,只不过星星会发光。飞机就是你的星球,而你是上面唯一的居民。”
串起那些飞翔日子的时光很美好,串起那些飞翔时光的片刻也一样。柏瑞儿•马卡姆承担责任并辛勤工作,经历危险也享受快乐,结识了两三好友,生活在一个没有围墙的世界中。她依旧拥有这一切,她提醒自己:我会一直拥有直到离弃它们的那刻。当有人问起她“为什么要冒险飞翔?”时,得到的回答则是:“为着顺应天赋。”
一个水手生性就该远航,一个飞行员生性要去飞翔。我想这就是我飞越两万五千英里的原因。我能预料到的是,只要我有架飞机,只要天空还在,我就会继续飞下去。
这一切并没有什么非凡之处。我掌握了一项技能,曾费尽艰辛才得以掌握它。我的双手学会了驾驶飞机的技能,这技能凭借的是熟能生巧。现在它们游刃有余,就像鞋匠的手指操作锥子。只有“操控”才能为人类的劳动带来尊严。当你的身体体验到你赖以谋生的工具带来的孤独感,你就会明白其中的事物:那些试验、无关紧要的职位、你曾紧抓不放的虚荣,对你来说都是虚妄。
这个女性版本的“小王子”一心一意热爱着自己孤独的星球,而让她低头的那朵“带刺的玫瑰”则是烈马。她将最没有保留的情绪留给了马,而不是人。幼时玩伴长大成人,至交好友纷纷远走或离世,只有一匹匹纯种马与冷冰冰的飞机,带着一脉相承的桀骜不驯与天赋来到她身边,互相了解、互相征服、并肩作战,一直到生命尽头。
对于四岁开始就在非洲生活的柏瑞儿·马卡姆,非洲已经融入她的呼吸与生命。正如她所说:“非洲的灵魂,她的完整,她缓慢而坚韧的生命脉搏,她独有的韵律,却没有闯入者可以体会,除非你童年时就已浸淫于她绵延不绝的平缓节奏。否则,你就像一个旁观者,观看者马塞人的战斗舞蹈,却对其音乐和舞步的涵义一无所知。”
最后,来一次短暂的逃离,逃离现实的世界去往一个不复存在的非洲。体会那样的生活,那样的世界,那样的信念,那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