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村的赵庆这天出门,在村西头的桥上捡到了一本《金瓶梅》,赵庆将这书捡回家,看得废寝忘食,可惜这本书是本残书,仅有前七十八回(注:《金瓶梅》第七十九回题为:西门庆贪欲丧命),后面部分不知被谁扯了去。
赵庆手抓着这本残书,在院子里坐立不安,看书看不到结尾,心里像被虫蚁噬咬一样难受。七十八回后面的部分赵庆是看不到了,但仅仅前七十八回,已经把他看得心痒难耐。书里西门大官人放荡的生活让这个山村里的小人物开了眼,他站在自家逼仄的院子里,立志要做西门大官人一般的人物。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赵庆打算迈出学习西门大官人的第一步——改名。正好,他单名一个庆字,只改姓就好,开始时赵庆本想直接改姓西门,可后来他想,他不但要做西门庆,还要超越西门庆,那就不能和西门大官人叫一样的名字,西,日薄西山,不好,不如东,旭日东升,于是,赵庆抱着“向西门大官人学习,争取超越西门大官人”的美好愿景,将自己改名为东门庆。
东门庆为了向西门大官人看齐,的确下了死功夫。他以前懒惰成性,可为了琢磨西门庆这个人物,他废寝忘食将那本残书看了不知多少遍,翻来覆去琢磨了不知多久,但以他的头脑,也仅能读出财、色二字。
先说色字。西门庆为了能与潘金莲长久苟且,与潘金莲合伙毒死了武大郎,又娶了孟玉楼, “好兄弟”花子虚死后,又娶了花子虚的妻子李瓶儿,并多次与家里仆人的妻子私通,外边娼妓和其他外室更是接二连三地换。这样的人物,东门庆怎能不仰之为楷模!
再说财字。西门庆那是什么人物,清河县有名的富豪,家里开着好几间铺子,生意做到天南海北,花钱如流水,要好的娼妓与狐朋狗友常来吃白食、打秋风,又养着众小厮仆从,平常迎来送往,家里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妻妾吃穿用度每日不知凡几,再加上西门庆惯爱留恋风月之地,出手又阔绰,逢年过节还要给东京城里的蔡太师送礼,在这种情况下,西门家的财富不但不见少,还越积越多,生意也越做越红火。
东门庆坐在自家院子里,像疯魔一般,也不吃也不喝,就掰着手指头琢磨财、色二字。他不自觉的以西门大官人对标自己的现实,若要学西门大官人,财与色先学哪一个呢?一说到财,东门庆就皱起了眉,他穷得响叮当,家里米缸都能跑老鼠,财目前来讲很难。色呢?一说到这个,东门庆仔细思考了半响,眉头逐渐舒展开了。
东门庆有一位朋友,名叫王二,做着“城里粪”的营生,每日进城,上午收城里马桶,下午掏城里厕所。王二有一位端庄漂亮的妻子,人称王二嫂,脸上长着几点不影响美貌的麻子。东门庆琢磨完这位王二嫂,不禁一拍大腿跳了起来,这不就是潘金莲、孟玉楼、李瓶儿最好的结合体嘛!丈夫每日出门做工,是潘金莲,朋友妻,是李瓶儿,脸上带麻子,是孟玉楼。东门庆想,我若能拿下王二嫂,也算能和西门大官人掰掰腕子了。
东门庆尽管明显能感觉到自己内心道德的谴责,可他此时昏了头,哪还顾得上什么道德!若道德真能阻止人类迈向无耻的深渊,那《圣经》早就代替法律成为世界上所有人的崇高圣典。道德对一部分人来说,是珍宝,是珠玉,是值得用性命与鲜血来维护的东西,但对另一部分人来说,它不过是一张薄纸,擦屁股都嫌软。
这天,东门庆挑了个好天气,打听得自己好兄弟王二进城收马桶去了,遂沿着墙角,偷偷来到了王二家墙外。东门庆奉《金瓶梅》为圭臬,书里西门庆与潘金莲开始于一次偶然,东门庆也想制造一次同样的相遇。王二家里,王二嫂正在刷洗马桶,她是一位娴静的女子,干起活来却很利索,额头上的汗止不住地滴,手里的刷子却不停。王二家院墙有一面墙是危墙,有几块墙砖早就摇摇欲坠,东门庆坐在危墙外,静静等待时机。他弄松了危墙上的一小块砖头,打算等王二嫂出门的时候,装作被王二家的砖头砸到了头。可他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王二嫂休息。
王二嫂,这位任劳任怨的妇人,辛勤苦干了一个上午,手酸腿麻,刷到最后一个马桶的时候,已经是强弩之末,手虽尽力攥紧刷子,还是力不从心,让刷子从马桶的灰色漩涡中逃了出去。刷子沾满灰色的粪水,像一个追寻自由的灰麻雀,高高飞起,越过院墙,啪嗒!砸在了墙外昏昏欲睡的东门庆头上。
东门庆猛然惊醒,舔了舔流到嘴边的腌臜污水,干呕了几声,伸手拿下砸到头上的马桶刷子,闻着刷子上、头上、脸上的恶臭,终于忍不住,扶着墙呕吐了起来。王二嫂听到墙外的动静,暗道一声不好,急忙开门出来看,东门庆早先弄松的那块小砖头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掉下来,反而是旁边一块松动了的大砖头受了牵连,掉了下来,咚!一声闷响,尖锐的砖角正砸在扶墙呕吐的东门庆头上。东门庆这时候惨象十足,鲜血和污水画几条线,一齐沿着额头往下流,这时候他哪还有脸面以这样的形象和王二嫂偶遇,听王二嫂开门出来,挣起一股劲,踉跄着,一溜烟跑了!王二嫂开门出来看,墙边只有刷子、脚印和几滴鲜血,刚才在这的人已经不见了。
东门庆回家洗漱罢,裹好了伤口,对自己这次“偶遇”行动做了总结。总体来说,这次行动还是比较成功的,西门庆偶遇潘金莲,那可是一下勾住潘金莲的心,他呢,虽不能说勾住王二嫂的心,却把王二嫂勾出了门,这也是一种胜利。
接下来,就是找王婆了。
《金瓶梅》里,王婆是个重要的人物,她不但为西门庆和潘金莲通奸提供“一条龙”智囊服务,还为二人提供私会场所,并在最重要的关头,出了那条著名的“毒死武大郎”的绝户计,这才有了西门庆与潘金莲二人以后的长做夫妻。
东门庆在心里把村里的老婆婆逐一过了一遍,终于找到了一位合适的“王婆”人选。
村里有一位老孤寡马婆婆,专爱东家逛,西家转,说短道长,从她嘴里,常常能听到赵村不为人知的秘辛,这位马婆婆还是个热心人,爱给人说媒拉纤,正是王婆赵村分婆。
东门庆在家休息了几天,养好了头上的伤,在某天上午,来到了马婆婆家。一推门,马婆婆正在院子里晒粮食。
“吆!马婆婆,晒粮食呢!”
“赵庆啊!快进来,自己找板凳坐!”马婆婆看了来人一眼,招呼道。
“嘿!我现在改名字了!改成东门庆了!”东门庆找了个小板凳坐下后,笑着说道。
马婆婆听了,抬起头,道:“连姓也敢改?你爹知道不得从坟里爬起来揍你!”
东门庆道:“我这也是为了我们老赵家。”
马婆婆斜了东门庆一眼,不说话了。
东门庆等了半天,见马婆婆不理他,终于忍不住了,尴尬笑笑,说道:“马婆婆,我来呢,是有一桩事情请你帮忙。”
马婆婆道:“什么事?”
东门庆斟酌着说道:“我和王二的媳妇王二嫂,我俩的事还得靠你老成全。”
马婆婆似没有听清,歪着耳朵道:“你说你和谁?”
东门庆道:“我和王二的媳妇王二嫂。”
马婆婆这次终于听清了,直起腰来,目光灼灼地盯着东门庆,问道:“你和王二是好朋友吧?”
“我和王二是好朋友,但我和王二嫂是爱情!”东门庆受不了这位老人的眼神压迫,心里发虚,也站了起来,大手一挥,慷慨激昂,“爱情!你老人家懂吗?是宝贵的爱情!”
马婆婆眼皮一耷拉,看都不看东门庆,转身一边收拾粮食一边问道:“所以你为了你口中的爱情,人都不当了?”
“你老人家老了,不懂爱情的珍贵。王二嫂已经与我私定了终生,” 东门庆眼睛一瞪,恨面前这个老婆子不懂自己理想的伟大,不懂爱情的珍贵,“我们曾经虽然有困难阻隔,”东门庆想到了王二家的那堵危墙,“但我们曾对着钻石与鲜血,”东门庆想到了那块墙头砖和自己被砸破的头,“对着生命与纯洁,”东门庆想到了那把粪刷子与其上沾满的污秽,“一起发誓!我们永远在一起,不离不弃!” 东门庆满脸庄严,心里却不免想到了自己狼狈而逃的样子。
马婆婆听他说完,直起身,一边锤着腰一边往外走,边走边对东门庆说道:“你在这等我,我先去给你探探王二嫂的口风。”说完,出门去了。
东门庆在马婆婆家的院子里等了半天,仍不见马婆婆回来,正当他等得不耐烦的时候,马婆婆家的大门被人一把推开,马婆婆走在前面,指着东门庆大喊道:“就是这个不知廉耻的赵庆,惦记你媳妇儿王二嫂!”
马婆婆话音未落,自门外闯进一群农家汉子,东门庆一看,打头的正是王二,后面跟着王二的亲族兄弟。东门庆见情况不妙,就要踩着马婆婆家鸡窝越墙而走,可随着王二一声喊,他只感觉自己身后飞来一脚,自己一下被踹倒在地,接着,拳头、鞋底子轮番朝着头上就开始招呼。
东门庆那天被王二及王二的亲族兄弟几乎揍了个半死,在床上养了一个月的伤,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每天都有人往东门庆家泼粪,东门庆呢,缩在家里也不敢出去,苦苦思索自己追求色之一字失败的原因。某天,他一拍大腿,终于恍然大悟,原来他弄错了财与色的顺序。财、色二字,不应色在前,而应财在前,没财何谈色,西门大官人也是家里有钱,才能娶到那几位妻妾,才能那样潇洒自在。想到这,东门庆又愣住了,西门庆是接了死去老爹留下的遗产,可他东门庆有什么,什么都没有。
东门庆虽然身上带伤,脑子却不肯停下,一直琢磨自己的来财的道,某天夜里,东门庆也许真的疲了倦了,竟然梦到了自己早已过世的老娘,清早醒来,东门庆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细细回味梦里母亲的慈爱,而是为醒悟了自己的生财之道而雀跃。
东门庆的母亲去世得早,那时他们家还没穷到底,他母亲过世的时候,左右手上带着自娘家带来的一对玉镯,这本来是未来要传给儿媳的,可东门庆的爹爱妻心切,不舍得给妻子摘下来,于是一起随身下葬了。
东门庆想到娘的玉镯,只感觉自己的伤几乎都好了几分,他挣扎着坐起,抹抹眼泪,对天祈祷道:“娘啊!还是你疼爱儿子。”
在一个月后的某个月光皎洁的夜晚,东门庆扛着一把铁锹,来到了自家老娘老爹坟前,他对着爹娘合葬的坟茔拜拜,抄起铁锹,对着爹娘的坟就挖了下去。东门庆这个坏崽子,干了一件我们都想不到的事情,他要来挖他娘的坟,取镯子!
东门庆父母的坟在山上,夜里山中黑黝黝霎是瘆人,可东门庆心中丝毫不怕,只举着铁锹,一下一下掘着父母的坟,咯吱一声响,东门庆心中一喜,知道挖到了棺材了,他连忙加紧挖了几铁锹,沾满泥土的腐朽棺材一角终于露了出来。东门庆停下喘息了一会儿,见月亮已经躲往西边,天近五更,要亮了,忙拿起铁锹继续努力,半个时辰后,烂棺材上的湿土终于被清理干净,东门庆将铁锹把从棺材破洞里伸进去,只一撬,咔嚓一声,东门庆娘的棺材被撬开了一条缝,东门庆用一只脚压住铁锹,手伸进缝里,使劲一掀,棺材里的白骨就暴露在了旷野的月光下!
东门庆眼中早看不见白骨,手往棺材里一伸,就将套在白骨左右臂骨上的两个玉镯取了下来,他在月光下端详着玉镯,爱不释手,小心装在怀里后,才重新给破棺盖上棺材盖,拿过铁锹,草草掩埋了几铁锹土,赶在天亮之前,下山回家了。
镯子取回家,东门庆珍而重之的将其放在卧房橱柜里,打算过几天拿进城卖掉,换自己的第一桶金,然后开始自己的求财之路,求财成功后,继续自己的求色之路。
偷回镯子的第一天晚上,他躺在床上,一闭上眼睛,脑中就出现那对藏在橱柜中的玉镯。这天晚上,东门庆整夜没睡。第二天晚上,东门庆将镯子藏到了隔间屋的柜子里,可晚上一闭眼,满脑子还是那对玉镯。东门庆受不了这种煎熬,天还没亮,就裹起玉镯,匆匆进城去了,进城后找了个当铺,当了十几两银子,这才心满意足回村。卖掉镯子,他本以为自己能睡个安稳觉了,可一到晚上,他脑中又出现了那对镯子,镯子在他大脑里打旋,晃得他连眼睛都不敢闭。东门庆本想着白天能睡一点,可他发现自己似乎病了,并且病得很严重,白天不但睡不着觉,连吃喝都难以下咽。如此仅过了五六天,东门庆就倒下了。他精神开始恍惚,已经分不清白天黑夜,偶尔,他拿过那本残本的《金瓶梅》,读一会儿,还能睡点,可睡着立刻就会被噩梦惊醒,醒来又不记得梦到了什么。他如风中残烛,摇摇晃晃,精神萎靡,在床上苟延残喘。
赵庆立志学习西门大官人的事早在赵村传遍了,人们也早知道他改名、觊觎别人妻子的事了,如此,赵村人虽还勉强容许他住在村里,但已经没人进他家门了。那天,村里人发现赵庆爹娘的坟被人掘了,不得不派几个人来家里通知他,这几个人进了门,其中一人天生嗓门大,进屋就叫:“赵庆,你爹娘的坟被人挖了!”
东门庆这时候仅吊着一口气,恍惚间听见耳边响起一声“你爹娘的坟被挖了”,以为自己偷挖父母坟茔的事终于东窗事发,心里一惊,急提一口气,这口气吐出后,便再也提不起下一口气了。村里人见赵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有胆大的过去试试他的鼻息,才发现人已经断气了……
东门庆死了,赵村人给他带上死时放在枕边的那本《金瓶梅》,埋掉了他,。
东门庆没有读过《金瓶梅》七十八回后面部分,不知道自己活着的时候没学成西门庆,死法却学足了西门庆,甚至犹有过之。他更不可能知道,活着的时候他其实已经学成了西门庆。
……
几年后,这天是清明节,有一位父亲带着孩子给家里祖先上坟,路过一座低矮的坟丘,坟丘前立着一片简陋的木板,木板经过长时间风吹日晒,上面的字早已模糊,孩子好奇,盯着木板的字看了一眼,问父亲:“爹,赵犬是谁?”父亲听儿子这声问,好奇停下,仔细分辨了一番木板上的字,训斥儿子道:“什么赵犬,这是……”说到这,父亲仿佛想起了什么,嘟囔道:“别乱打听了……”
这对父子上完坟回来,路过赵村那座桥,见桥上躺着一本书,父亲看到书封上的“金瓶梅”三个字,心里咯噔一声,忙掩住孩子的眼睛,抓起书朝河里奋力扔去,书掉到河里,咕咚冒了两个泡,沉到水底不见了……父亲松了一口气,牵起孩子的手跑过桥去。沉到水底的书被水底暗流一冲,又动了起来,朝着下一个叫做李村的桥的方向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