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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已经立秋,空气中没有一丝秋意,却有阵阵闷闷的热,还好,昨夜,云层堆积储蓄了满满的情绪,风飒飒而起,入夜雨水骤然而至,又在黎明悄然离开。空气中弥散着秋的清凉。
一场本真善良的雨 低调无痕。
庄妙没有晨练,她有意早出发四十分钟,步行上班,想久一些感受这雨后的清新。
作为三甲医院的副主任医师,她还不满四十五岁,已经是院里“一把刀”,做得一手漂亮的脑科手术。她五官清秀,尤其一双眼睛带着一丝湖水般的明亮和深邃,白皙的脸上具有医生特有的平静和冷峻。
刚出家门,一个影子呼啦从头顶闪过,她仰头看去,高大的梧桐间有树枝在轻轻摇晃,“肯定是有鸟儿在这儿落脚,被开门声惊着了。”庄妙暗想。
就在锁好门准备转身时,她感觉订牛奶的箱子上好像有什么东西,于是她锁好门,把钥匙放进包里,走到奶箱旁,伸手去取,原来是一支羽毛,那么别致漂亮,整齐干净,像是有人故意放在这里的,羽毛罕见的别致使她不忍舍弃,她打开包,把这支羽毛夹在手写笔记本中,拉好拉链,步行上班了。
真正的秘密不为人知。
医院一楼的走廊里又遇到那个女人,一直在照顾住院的儿子。庄妙曾问过他,孩子是心脏病,要做手术,男人出去借钱没回来。现金她已经用纸包好,在路过女人身边,她把纸包放在女人手里。她没穿白大褂,又悄悄以神秘好心人身份做她认为该做的事。她一直都用现金,用卡会被人查到。既然是善意,就低调而为。
那个西装男又来了,一个患者牵的红线,一个头发溜光,喷古龙水的男人,看行头就不是一路人,何况自己早已经讲明白不合适了。绕开他,走楼梯进了科室。
已经四十多岁的庄妙,爱好独处,自然单身,不是刻意,她的观念里只为利益而生的想法和行为都有悖生命的意义,什么门当户对 ,什么郎才女貌,那同等门户的皮囊下裹着的灵魂不一定有相同的频率。假如有相同频率一定会引起共鸣,没有就没有吧。婚姻不是必需品,生命本身才是生命的意义。
做手术需要高度集中且需要消耗大量精力和体力,除非特殊天气,她每天坚持锻炼,而且喜欢夜跑。
今夜8点20分,她一身灰色运动服,又照常跑到平和路,运动服缝隙处都压了一道蓝色荧光滚边。这是为夜跑人安全考虑而设计的运动服,穿这样的运动服在夜色里跑步,有一种神秘迷幻的错觉。
在临近体育中心的转角处,那株最粗的梧桐树下,有张曲木公园长椅,那长椅由一根一根细长的木条整整齐齐铺成,椅座边缘是微微的曲弧状,长椅两边有刷了黑漆的铁扶手。眼看就要跑到长椅旁边了,庄突然感觉长椅上发出两道光芒,像有人发出两道蓝色的信号。她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准备在转弯时看看,近了,长椅上有一只猫,蓝色光束竟然是猫的两只眼睛,她惊异地停下脚步,这只猫披着美丽的皮毛,昏黄的路灯下,它像是出自油画高手的作品,华丽而雅致,如一位绅士端坐在长椅上。庄妙没有撸猫的冲动,是理智,是职业习惯,更是因为这只猫的气质,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这只猫有些超凡脱俗,好像不是属于这个世界。
她想把猫拍下来,于是她从胳膊上的手包里掏出手机,找出拍照菜单,举起手机对准猫咪,可通过手机的摄像头,她没有看到猫咪,却看到一扇门,门里里透出泛黄复古的灯光,她疑惑地放下手机,猫咪真的不见了,长椅也不见了,在梧桐树上真有一扇门,她是名校医学博士毕业,她不信神话,但她有自己心中的童话,这个童话不是白马王子和灰姑娘的命运奇迹。而是她对世界的一种纯粹而本真的向往,一种本属于这个世界美好的东西。童话就在眼前,可她犹豫了,怎么可能真的有童话呢?还是继续跑步吧,理智让她转身,然而转身后,一个漂亮的男孩对她一个鞠躬,然后伸出右手,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手上还戴着雪白的手套,
“庄医生,只要收到过请柬就可以入城,不带请柬也可以进入的,我们发出的请柬有限,不会弄错的。”
“请柬,什么请柬?我没有收到什么请柬啊?”
“今天早晨,你把请柬精心收藏在你的笔记本里了。”
“您说的是那根漂亮的羽毛?”庄妙忽然想到什么。
“是的庄医生,你不是也认为只有相同的频率才共鸣吗?的确也是这样,相同频率才会有感应,这个请柬自动搜索同频率的灵魂,是一次收到永远有效,灵魂的本质无法更改,欢迎来到幻城!”男孩优雅地回答,像一位哲学家。
“幻城?名字就这么不真实,我不会随便进入陌生的地方,谢谢您的邀请,对不起,我还要去锻炼。”
“庄医生,您应该听说过亦真亦幻,说是幻城,其实是灵魂本真的归宿,滤掉物欲的虚假和凡俗的杂质的处所。您现在所处的物欲的世界才是真正的虚空。抛开物欲的干扰,世界才回归本相。时间会证明一切,幻城的门永远为您敞开。”说完男孩就不见了。
庄妙回头再看,梧桐树,长椅还在。哪有什么猫,也没有什么门和漂亮男孩。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理智让她踏着坚毅的步伐继续匀速跑步,一圈跑下来,浑身发热,回家洗澡,然后看病历或读诗或者看学生作业,检查门窗,安然入睡。
庄妙生活高度自律,饮食有节,锻炼适宜,作为医院的副主任医师,也是医学院的副教授,每次做手术,都会有学生跟着学习,她庄重严肃,语言简练,她的学生,从本科生到硕士生,都治学严谨,一丝不苟,所有学生都知道,庄老师让你挂科,那一定是认真的。当然成绩优异且家庭贫困的学生基本都会收到多少不一的秘密现金奖励。
有名人曾言:人类的使命在于不懈地追求完美。庄妙作为教师和医生无疑是完美的。
人们总是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和期望看到的。
有谁看到她在夜里用日语吟诵日本著名童话家宫泽贤治的《不畏风雨》:
无欲无求/绝不发怒/总是平静微笑……干旱时流下眼泪/冷夏时坐立不安/大家喊我傻瓜/不被赞美/也不受苦/我想成为这样的人。
二
还有一个月,明月满四十八岁了,她得了脑瘤,一直很注意养生,依然挡不住命运的无常,她早年中专毕业考取师范,在小学带课优秀,后来做了校长,再被调教育局,直到三十岁遇到同龄的安翔,在此之前,双方都对世界和爱情不抱希望,都以为今生遇到和自己心心相印的人的概率几乎为零,安翔中专学历,被分配到国企,企业破产,刚就业就失业,自己再创业,在创业路上起起伏伏,做药品经销同时开了一家不大不小的养生馆,妻子明月毫不犹豫辞了铁饭碗,为了五斗米,她干得辛苦,活得疲惫。倒不是工作有多么复杂,复杂的是人心。
明月追求柏拉图的精神之恋,那安翔也是谦谦君子坐怀不乱,原生家庭塑造了这对夫妇,明月的母亲在明月十二岁时和一位外地男人出走,老景颓唐之时又回家养老来了,父亲波澜不惊。
安翔的父亲在安翔十岁时离家出走,抛下安翔和母亲,安翔母亲病逝后,父亲带了一个女人回来了。然而安翔和明月都照常孝敬,仿佛他们的父母只是去进行了一次普通的旅行,又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周围人都说他俩太懦弱,他俩对外界发生什么的确没有反应,走了就走吧,回来就回来吧,外界怎么评价是外界的事。
柏拉图之恋没有子嗣,他俩无欲,但是有情。欲是生物的本能,情是灵魂的共振。这一对眷侣真情流露,同频共振。双方父母也拿他俩没辙。明月母亲曾好奇地问:
“你俩去医院检查了没,谁不会生?”
“什么不会生,都会生,生了你给看啊?”
“我才不看,不是有奶奶吗?”
“不看还问!”明月无法解释她的理由,哪怕是母亲。只能想着给对方一个回答,回答和解释不是一回事。解释永远多余。更多时候,大家要的只是回答。
那安翔的继母也曾意味深长问明月:
“小高,你算是读书当过干部的人,怎么才是孝顺?”
“妈,我认为孝就是在老人有生之年让他们舒心,不忤逆,尽最大努力去为老人安全健康着想。不虐待不嫌弃。尽义务,尽责任。”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继母很顺口地说。
“妈,据我所知,这个后不是指后代,而是家风家训后继有人,咱们家什么家训,什么优良传统需要传承?”明月又是一次回答,不是解释。
真实的回答往往最让人清醒。继母无语,从此不再过问。安翔父亲则从来不问儿子。
两口子每年给希望工程捐款,还资助贫困儿童,每次留名“安月”,有时根本不留名。
他俩一致的想法:我们都是被动地被带到这个世界,此生太苦,自身尚且还在童年的阴影里打转,也没明白生命是什么,再造一个生命?自己还不知道去哪里,又能把新生命引领到哪里去呢?这是对生命本身高度的负责。
这日,明月早起在养生馆附近活动身体,忽然从路边跳出一只小鸟,明月看到,心生怜爱,本能蹲下来伸出手,那小鸟果真跳到她手上,明月很开心地问:“呦,你是什么鸟啊?这么漂亮,你知道我不伤害你,对吗?”她起身,那小鸟依旧在她手心停站着,还用嘴梳理着羽毛,这时,养生馆的服务员来上班了,那小鸟呼扇了一下翅膀,“扑棱”一声飞走了,只留了一片精美的羽毛在明月的手里,明月看着这枚别致的羽毛,不忍弃之,就轻轻捏着来到房间,找了一个装项链的盒子,把羽毛轻轻放进去,在盖上盒子的一瞬间她的头竟然凉了一下,这时,她已经被诊断出脑瘤几个月了,但她无畏无惧,在她生活的四十年里,灵魂早就被生活攥住,躯壳被带着随波逐流,即便不生大病,逐渐变老,完成自己的旅程,这样的生活又有什么意义呢?用劳伦斯的话来说,真正生命何曾眷顾过自己。
她对安翔说,我不住院,如果时间不多,就让我自然离开,一片叶子终会调零,永不凋零的是假叶子。需要做手术就做吧,不过是做一片延迟凋零的叶子,如果手术失败,器官捐献给需要的人,遗体捐给医院做科研,更无需葬礼。看秋风起时,落叶乘风,华丽起舞,它的告别悲壮而凄美。你也不要忧伤,能彼此相遇,已经很幸运,安翔轻轻拥抱了她,同时咽下眼泪。人生残酷之际反能看到多情,他们的情在珍惜中酝酿升华。
三
安翔出差到南国,他办了这笔药品业务要立刻赶回,妻子明月随时要住院手术,业务需要应酬,免不了和不同人打交道,但是安翔总能温和地表明立场,委婉地拒绝所有有悖他原则的人和事。
这一日洗过澡,打开酒店窗户,他端了一个玻璃杯,绿茶在杯子里静静悄悄释放着甘醇,晚风吹来,已近知命的他知道:做应该做的事,不随意评价别人,也不在意别人的评价。有时候他想,他是不是原本不属于这个世界。一个高官出生的女同学倾心于他,他坦然婉拒,同学都认为他傻。像做药品代理,他认为药品理所当然该送到医院为患者所用,如果有其他因素,药就失去药本身的意义。可是现实哪有这么简单呢?
轻呷一口绿茶,倾斜后的绿茶在杯子里重新舞蹈,一次冲泡就释放一些甘醇,等索然无味之时茶叶的使命就全然结束。那多年的扎根,冬日的积蓄,春日的萌发,雨水的浇灌,烈火上铁板的炙烤翻腾,就为了这几十分钟,或者几分钟的释放。茶的意义就在这这几分钟或几十分钟。人生何尝不是如此,历经苦楚,最终为了寻找生命的使命和意义,而不是为了生存本身。哲学家马尔库塞曾言:人们面临很多虚假的需求,每天为了虚妄的幸福而奔波忙碌,是啊,太多人被忙碌诱惑,忘记了思考。
安翔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玻璃杯,不能再喝茶了,否则无法入睡,他端起杯想把茶叶泼到窗外,转念想到这不是自己家,自己家窗外是花坛,而这里的窗外是街道,他起身把茶叶倒在垃圾桶,用开水又冲洗了一下玻璃杯,准备关闭窗户休息。这时,他突然看到在窗户旁端坐着一只猫,是一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猫,极美,像从画里跑出来的,猫的嘴唇上粘着一片羽毛,他没有过去,他怕惊了这只漂亮的朋友,静静欣赏这位神秘的访客,那猫咪张了一下嘴巴,羽毛就被它放在窗台,原来羽毛不是粘着,是被它用嘴含着,放下后,猫咪还用它漂亮的小爪子往前面推了推那片羽毛,并睁了一双宝石般的眼睛看着他,安翔轻轻走到窗口,他想抚摸一下猫咪,那猫咪轻轻一跳,跳到他的肩膀,端坐了一会儿又跳到窗台,朝安翔看了一眼就离开了。安翔走到窗口,已不见猫影,他轻轻拿起那片羽毛,好精致的羽毛,他想如果做成装饰品,一定价格不菲,他把羽毛放在手里细细端详,并没有猫咪咬过的痕迹,很完美。这是一只漂亮的猫咪送给他的礼物,他打开手提包,拿出眼镜盒,把这片羽毛轻轻放进去,合上盒子。
四
有人说陶老师以前是在学校工作,也有人说她是国家干部,还有人说她是富豪太太,总之没有人知道她以前做什么的,但肯定的是她有三个孩子,可是没有人看到孩子们来看她,也没有人看到她去找孩子们,她住在一个老旧小区里的套房里,就是一房一厅一厨一卫,房子约39平米,这个房子是亲戚的,亲戚是粮食局老干部,眼看旧城改造了,大家都盼着换新房子,有人就担心陶老师怎么办?房子不是她的,这房子一拆,老太太就无家可归了。
陶老师呢,照例在家养花种草,对了,她还养了一只漂亮的猫咪,听老太太喊猫咪“悠悠”,她把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她的猫咪也干干净净,仿佛不属于那个老旧小区,陶老师的衣服都是旧衣服,但洗得干干净净,有破损的地方也缝补得平平整整,有人去陶老师家做客,发现了秘密,她家的沙发套是用旧毛衣改的,床罩用旧花布缝的,那厨房里的瓶瓶罐罐一尘不染,整齐精致,墙上是陶老师自己画的画,门口还有一架脚踏风琴,老太太会弹优雅的曲子,就是这个从陶老师家里出来的人说,那老太太绝对不是一般人,然后就描绘加渲染地介绍她看到的景象,大家从此见了陶老太就不再叫陶老太,就改叫陶老师了。后来没有人再去过陶老师家里了,大家都忙着去新房区选户型,都去找“上面”希望能分到自己理想的楼层和楼号。
陶老师依然提着小篮子去市场买菜,也捡一些能吃的菜,她戴着干净的小遮阳帽,腰背挺得直直的,说话温柔和气,很多卖菜的乐意多给她一点,她会很感激地双手合十说谢谢,有时,会给卖菜的织一双崭新的手套或袜子,织一条漂亮的围巾什么的,卖菜的收到如此精致包装的礼物,都是惊异和感动。
陶老师真是老师,一所著名大学的老师,据说为了爱情才甘愿跟着她的他来到这座城,她为他生了两个男孩,一个女孩,他已经在一次病患中离开世界,她为他认真料理了后事,儿女们都让陶老师回原校讨公道,她淡然地说:“我不去就是公道,公道如果是靠讨来的,那公道还是公道吗?”儿女们都嫌她傻,嫌弃父母没有财产留给他们。甚至临老连一套住房也没有。
陶老师依然平静地回答:“我就是这样的,如果你们选父母亲条件,那你们也不符合当我儿女的条件。”
儿女们不知道的是,自己的父母都是国家著名的专家,为了保密他们不能公开身份,陶老师的账户上有他们难以想象的数字。无奈伴侣天人永隔后,骨肉主动分离。陶老师默默为老伴画了幅画像,她对着画像说:
“咱们也准备离开了,房子没了,我把花送人带着你和悠悠去流浪。”
拆迁工程终于开始了,陶老师的家被邻居们帮忙搬空了,那些漂亮的花被陶老师送给了邻居们,其他由邻居代为处理,她背了一个双肩包,戴着遮阳帽,领着悠悠,开始了一人一猫,不,还有一画像的旅途,去哪里呢?陶老师不知道,她对悠悠说:“听你的,你说去哪里就去哪里,”悠悠回应了一声:“喵————唔”
陶老师笑了,她气质悠闲地走在街上。
在世人看来陶老师很不幸,然而对陶老师来说不一定。
荷尔德林认为:人必须离开理想的自然状态——更重要的是,人只有被迫离家流浪,沉沦于无家可归之境,才能真正认识自己的本真故乡。
夜幕降临,悠悠把她带到一棵大梧桐树下,她坐在木条长椅上,悠悠依偎着她,陶老师边抚摸悠悠边说,
“你还挺会找地方,这里真很舒服。”这时候,梧桐树忽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风吹过,悠悠突然站起来,跳下长椅,在梧桐树下用仿佛小爪子玩着什么,陶老师看着悠悠玩耍,幸福地笑着,一会儿,悠悠回来了,嘴里叼着一根羽毛,陶老师拿在手里,对悠悠说“你没伤害小鸟吧?这羽毛这么漂亮,小鸟应该更漂亮,你确定没伤害小鸟吗?”
“我确定!”一个悦耳的声音回答到,那声音和悠悠的声音一样好听。
回答陶老师的是一个非常漂亮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