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着电瓶车回家的路上，张杨路上的蔷薇花开的正艳，倚着白墙绕着篱笆，娇嫩的花瓣争妍斗艳，层层叠叠，那喷涌而出的怒放的生命力让我都不自觉的激动起来，车速都不觉得加快了。这花朵不禁让我想起了老家的院子，郁郁葱葱，一年到头梨树沙果树桃树樱桃树葡萄树，茄子辣椒，白菜土豆，甜杆黄花菜，韭菜，红萝卜，胡萝卜，应有尽有，这些都是我爸爸的杰作。
老爸是个农民，只有小学二年级文化。生在山东，二十岁背着一条褥子闯关东，投奔在吉林的姑姑，在东北的小村里开荒种地成了家，生了一儿一女，还养出了十里八乡第一个北大研究生。印象中，老爸有点瘦弱，一米六的身高，浓眉大眼，鼻梁高高，嘴唇有点厚，据说这种都是老实人。略微驼背，每当生气的时候，就会双手叉起来抱在胸前，背过身去，像个小老头。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线，有什么好玩的热闹就喜欢凑过去。
技术型人才
种菜养树，我的爸爸绝对是一把好手，哪怕是不种地的时候，老爸养的花也是生机勃勃长势喜人，连很难养的君子兰也被他养得年年开花。二年级文化的老爸，玩手机比初中文化的老妈溜多了，还会做各种节日祝贺的小视频，偶尔还跟隔壁的大娘婶婶视频聊个天。
爸爸还是村里的专家大拿，东北土炕一般人搞不定，老爸从做土坯开始，设计了一点都不忘屋里走烟的火炕和暖墙，所以我们家里面是不装暖气也不装炉子的，取暖效率杠杠滴。邻居们看了喜欢的，就请老爸过去帮他们搭炕，还得好吃好喝的备上小酒儿。全村里面，坏了的电视机、电饭锅，洗衣机、电熨斗、拖拉机、自行车，电视天线安装等等，找老爸都可以。修车补胎、修理家电无所不能，绝对的能工巧匠。他身上有一股钻研的精神，处女座的精细和按部就班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如果有机会受教育，我的爸爸一定是个高级工程师或者科学家。智商绝对在线，否则也不可能有我这么聪明的女儿。
从小没娘的苦孩子
其实我的父亲可以说是个彻底的苦孩子，年幼丧母，据说奶奶是上吊自杀的，在20世纪50年代红红火火大炼钢铁的时代，这在当地也是一件不那么光彩的事情。7岁不到的爸爸就要肩负起照顾小两个妹妹的责任，帮着他大哥做事。每日早早地就学会了做面条蒸馒头炒菜等等，两个小姑姑对爸爸都有一种亲近感和依赖。
没娘的孩子怎么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我真的不能想象，只知道爸爸对饺子和面条有些强烈的执着，无论什么时候问他吃什么好吃的，都是饺子。要不就是面条。
听说爷爷也找过一个后妈，基本上快结婚了，然后到家里，坐在炕上支使爸爸做这个做那个，给她烧这个烧那个，。八岁的爸爸要照顾四五岁的大妹妹，照顾二岁的饿得大哭的小妹妹，手忙脚乱得把坐在炕上的后妈打出去了，自此以后就没有后妈了。
回荡在房前屋后的“爸爸”声
印象中大部分时间是爸爸给的陪伴多一些。想到爸爸，有时候会有些声音浮现在耳边，那是粘着爸爸的“小尾巴”，一声声的叫喊。在春天的菜园里面，在秋天的稻田里，在房前屋后，门口小路上，回荡着的“爸爸”的声音，我叫爸爸的声音很特别，一直都是搞怪的“靶拔”的声音，里面有对爸爸浓浓的依恋。春天爸爸在抽地下水浇菜，我就在旁边拔水萝卜、光脚淌水，咯咯咯的笑；夏天，爸爸跟叔叔伯伯们在门口乘凉，我就坐在边上偎着他；秋天，跟爸爸从姥姥家回来，我就站在他自行车的车座上，做各种危险动作；冬天，窝在暖和的炕上跟爸爸打扑克牌，摆塔牌算卦。爸爸是最温柔的疼爱我的爸爸。
被“魔鬼”附身了
爸爸也另外一面。他一生气就会特别暴躁打我，印象中每次放学要出去玩都被爸爸骂或者打，还有就是特别害怕他出门，每次出门赶集或者亲戚家回来就像变了一个人。我记得那个时候，8岁的我一边烧火一边想着爸爸，天黑了希望他快点回来，又很怕他回来就冲我发火，总感觉是不是爸爸在回来的路上被魔鬼给上身了。永远都觉得那个场景，前面被火光照耀温暖、后背笼罩在厨房的一片黑暗之中的小小的我，内心的惶恐和纠结。
后来爸爸因为没日没夜的灌水种水稻，积劳成疾得了风湿性心脏病，这个病不能劳累，可是那么重的农活不做也不行，还要被妈妈不停的指责，可怜的爸爸身体越来越差，到后面高中的时候就不能几乎劳动了。身体的病痛和生活的重压，让爸爸越来越暴躁。印象中，家里无论有点什么风吹草动，都会引发地震一样的争吵，爸爸所有的力气都在嗓门上了。每每他们吵架叫嚷的时候我都会觉得，房子要塌了，可是居然老房子顽强的挺过了三十年。那是一段被魔鬼附身的日子，我的爸爸在我心中就是个恶魔，害得家中永无宁日、日日阴云密布、时时雷电交加。
多年以后，当上心理咨询师的我才发现，草木皆兵神经紧张不堪重负的我，其实是受了父母的影响。爸妈之所以承受能力差，是因为他们已经很难了，压力无处发泄、苦楚无处诉说，随便一点小事情都可能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想到这里，慢慢的好像也理解了爸爸当年的暴躁，但是身体和精神上的记忆仍然十分深刻和顽强。
返老还童的老神仙
据说恶魔历劫之后也能变成仙，老爸好像也是生死关口走了一圈回来豁达了很多，越来越像自得其乐的老神仙。等我研究生毕业的时候，攒了钱给老爸做了心脏瓣膜换瓣手术。妈妈一直纠结，生怕爸爸挺不过去手术，但是我们想来想去还是要给爸爸做，实践证明我们的决定是对的。经过了6个多小时的手术、7天的ICU和一年多的休养，老爸的身体恢复得很好，脸色也不是那种黑色，慢慢变成了健康的小麦色，身体也硬朗起来，也可以陪我们去旅游。拿米什么的力气比我还大，还能帮我带孩子做饭。关键是，他很珍惜死过一回之后的生活，养养花、种种菜、刷刷手机，只要老妈不唠叨他，儿子不跟他要钱，生活就没有烦恼，每天都可以乐呵呵的。有烦恼就跟老妈吵一架，他一吵妈妈就会去解决问题了。有时想象爸爸也挺“奸诈的，天天套路老妈，有时候还把我给套进去了。有时候我也挺羡慕他的，爸爸的身上有一种自在的生命热情，这种热情跟我的热情不一样，我的是一种要做事要成就做大事让全世界看到我很牛的热情，而爸爸的热情是哪怕日子简简单单养个花都能很开心的喜悦。对比之下，一直抱怨的老妈好像就一直生活在苦大愁深的汪洋地域中，每天都水深火热。而老爸，每天都有得乐，认真地活着，坚信“多活一天就是赚钱”。
看似没有力量的“泰山”
看上去爸爸身体瘦瘦的，每天就会叫叫嚷嚷，生命那么多年都是全家在照顾他、体谅他迁就他，甚至我也没有什么事情要指望老爸，但是我生命中几次转折都是跟爸爸有关系。我记得初二的时候，有点不那么爱学习了，几何成绩直线下降，大概排名在全校二十多名了。老爸在有一次看了我的成绩，就很不屑的说着：“考不好正好，回来给我种地，正好家里没帮手”，我力气小真的是干腻了插秧割稻的农活儿，所以老爸的话就像个威慑力超强的定时炸弹不时地响在耳边，就又鼓足精神好好的复习几何，慢慢的成绩也上去了，最后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县重点高中。
还有一次，是我跟前夫离婚的时候，当时我已经在崩溃的边缘，六神无主慌乱得一天20几个小时电话不停，距离精神分裂只有一步之遥。妈妈说了很多话都没有进到我心里，但是老爸暖暖的大手拉住了我，他说：“大闺女，不怕，大不了老爸养你，家里这么多地养你绰绰有余”，那一刻，我绷紧了的神经忽的松了下来，眼泪就下来了。到现在我都记得老爸那双温暖的大手给我的力量。
我的爸爸，没有人家书香人家的那种权威感，从我记事起就会各种反驳老爸，他也没有什么威信，但是他有纯真质朴的一面。没有那种无条件爱的付出，常常让我觉得他很自私，却也让我明白了分寸和界限感。没有建立什么丰功伟业，一辈子不抽烟不赌博不嫖，除了睡觉就是干活，勤勤恳恳踏踏实实生活用力的生活，对我也非常的严苛，让我感受了生活的厚重。我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写我的爸爸，因为其实内心的感情是非常复杂的，多少年我都想拯救他，也曾经内心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把养我的钱还给他然后跟他一刀两断，也曾在他病重时衣不解带照顾床前，甚至我的疗愈本领也有一部分是因为要照顾爸爸。有依恋也有憎恨，有失望也有羡慕，但是不可否认，没有老爸也就没有今天的我，聪明的脑袋，幽默率真的性格以及有点弱弱的身体和心脏，还有暴躁的脾气等等，都是源自于老爸，没有老爸我连个可以“甩锅”的人都没有。
如今爸爸已经快70的人了，心脏有点不那么好了，骂我的时候还是一样的尖刻和恶劣，炫耀他的话也是一样的臭屁，我只想就这样留在这段关系最平缓的一段，一起好好的活下去。
莞桃桃
2023年5月6日夜于上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