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踏上故乡这片热土,与思念紧紧缠绕在一起的故物或说是景物,便会在心头堆积起许多的心事来。现在想来,其实这些才是真正的思念。
尤其是面对着那一大片错落有致,曾经呵护着一代代火辣辣生命的古屋,心底的记忆就次第苏醒过来……
一支发黑的拐棍,一位精瘦的失明老人,一撮总是微微颤动的白胡子,流淌着无穷无尽的故事,把我的童年带到遥远得不知去向的古老岁月里……我小时候都亲切地叫他“金贵舅”。
自上高中之后,故乡就像一位渐行渐远的故人。那位精瘦的老人和那黝黑的拐棍,也便开始沉落在记忆深处了。兄弟姐妹或经商后落户城市,或深造后供职于他乡;父母也渐渐老去,离开了我们,家乡就成了实实在在的故乡。近些年来,故乡开始变得像一位暮年的老人,安静得相似极度的疲惫,只能听见老人和孩子们的声响。让我总莫名其妙地与记忆里的“金贵舅”重叠着,连那根黝黑的拐棍都兀然浮现的眼前,尽管整个村庄以新农村和革命老区的名义变得异常的美丽了,但是,我都无法绕开这样的思绪。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回乡,看到越是美丽起来了的熟悉村子,越觉得从记忆深处涌起了更多的怀念与追思来。
我们家所在的老屋,原来一共住着五六户人家近三十口人。大人们忙碌的身影,早晚寒暄的打问;孩子们往来嬉戏的喧闹,把老屋烘托得热闹又温馨。
村里当年有千把人口,比我们家所住的房子更大的房子很多,一幢房子里就住着上百人或近百人甚至几百人。大计上同一幢房子里的人都在同一个生产队。因此,闲暇时大家早见口晚见面,和和气气;忙活时,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大家共进退。大人们和睦,孩子们和气,全村大大小小其乐融融,全村人也都和和睦睦。
“金贵舅”住的房子也很大,差不多有半个生产队的人。尽管他没有儿女,但全屋的人都很善良,谁看到他有需要帮忙的时候,都会热心相助。衣食上村里补助点,全村人大家接济点;手脚上的事,同屋的人大家帮着点,他也就平平安安地一天天稳稳地过着。我想,他注入故事里的正义与善良的情感,就是源于村里大家乐善好施的淳朴之风吧!
从乡下刚刚回到城里的时候,我总是在想,乡村里那些古老的土木老屋,与城里钢筋水泥的高楼,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古老的木屋是联合式与半开放式的格局,人与人之间没有严密的钢筋水泥的阻隔起来的完全独立的空间,所以,乡村是温馨的,而城市里人们就自然地冷漠了许多。譬如,在乡村里同一幢房子里的两家人如果从不往来,那肯定是结下了梁子了,那是为数极少的现象。在城市里,同一幢房子的上下楼层之间甚至同层的几个单元之间,互不往来,那是最正常不过的现象。
这是题外话,不过人们纷纷进城之后,而今村里那些大房子,都像我家曾经的老屋一样,院子里已蒿草丛生,走廊与堂屋地面上青苔绿光逼人眼眸,让人不敢凝视。然而,我每次回乡都会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长满青苔的堂屋里,凝心聆听记忆深处的回音。情不自禁的声声喟叹中,便时不时会浮现那张精瘦的老脸,那银白的胡须和黝黑的拐棍……还有就是苍老的声音,把遥远的故事送进我们稚嫩的耳朵里。让我们知道除了教科书里的黄继光、董存瑞、刘胡兰之外的李逵、诸葛亮、孙悟空和天上的诸神、地下的阎君……也朦朦胧胧里知道了有盗贼的侠义、莽汉的善举、书生的多情、庶民的豪气、奴婢的机智、先生的迂腐……大计上懂得了什么是正义和恶毒什么是豪爽和善德。在少不更事的懵懂岁月里,总是把自己没有把握的行为与“金贵舅”嘴里的英雄比较、鉴定,然后才偷偷自夸或者给自己火辣辣的一巴掌。少年时光甚至青涩岁月里,那黝黑的拐棍与白花花的胡子,便是我踽踽而行的航标……
在小学直至初中的假期里,如果父亲让我去请“金贵舅”来讲故事,便是莫大的喜事。我就飞快地跑到他家去,细心地牵着他的拐棍,告诉他过水沟和上下台阶,一步步慢慢引他走到自家屋里。堂屋里,其他小伙伴早已给老人安排好了座位,父母帮忙沏好了茶。这应该是六七十年代乡村里难得的娱乐形式。小伙伴们围着老人,坐在小矮凳上,双手托着腮帮凝心静听着……小板凳上那一颗颗稚嫩的心,接受着教科书以外另一种不可或缺的滋养。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小伙伴结伴上山拔兔草或者砍柴的路上,就会很热烈地讨论“金贵舅”的故事人物的所作所为,为英雄们激动得热泪盈眶,对奸臣恶人恨得咬牙切齿,大声诅咒。都誓言旦旦,以后我们都要行侠仗义,不能恃强凌弱,一定要做个人人称道的大好人。
“金贵舅”没有妻室儿女,因为失明也没有劳动能力,是村里唯一的“五保户”。有人请他讲故事,就等于那一天的午饭和晚饭都有了着落。在还相当贫乏的七八十年代,一餐饭食也不是小事。晚饭后是最清闲的时光,邻近的人也会跑来听老人讲故事。直到墙上听不清声音的小广播传出了结束的歌声,我们这个“故事会”也就是尾声。“金贵舅”会非常谦恭地感谢招待他饭食的主人。我似乎品出了那话语间的悲凉,在稚嫩的心上刻下一道轻痕,尽管算不上什么的哀伤,但直至今天也未曾抚平过……我总会盯着老人的脸发出莫名的叹息,然后说一声“‘金贵舅’我牵你回家吧”,说着就把老人的拐棍一头递给他,自己握着另一头细心地牵引着老人回去。后来听说,在毛主席逝世的噩耗传来的时候,老人扯着沙哑的老喉嚎啕大哭。把村里送去的白纸花毕恭毕敬地佩在胸前,呐呐地诉说着伟人的恩情,反反复复地叨述着:为什么阎王不让他先死,把他的“寿数”让给恩人毛主席,而错让主席先走……老人的那份真挚,感动了村里的老老少少。听说在村里社员大会上,村支书点名表扬了金贵老人对毛主席的感恩深情,说他老人家是阶级友爱的榜样,值得大家学习!
村里应该不曾有过对金贵老人的任何学习活动,但是,在我心里,对“金贵舅”确实增进了几分敬意。在往后的学习中、工作中,经常会因为某一些事物,想起“金贵舅”的一些言行,并在自己内心里认认真真地给予鉴定评价。
如今,我也已经年逾花甲,退休赋闲了。拐棍离我好像已经越来越近,然而,彼拐棍与此拐棍上系着的故事,常常会缠结在一起,诠释着不一样的人生际遇与一样的情感寄托,有着极其相似的爱恨情仇!
“金贵舅”讲到“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薛刚反唐”这些故事的时候,会几度哽咽、几度停歇……这时,父亲或者母亲也抹着泪递上茶水。我们一群孩子以似懂非懂以十分敬仰的目光望着老人,静静地等待着下文,是非、善恶、爱恨……情感取向的苗子就在我们幼小的灵魂中悄悄地滋长起来。
金贵老人走了已经数十年了,属于他的那堆黄土上有没有人祭扫,我不得而知。按照家乡的风俗习惯,我没有给他老人家祭扫的名分,每每想起这些,就会有一声叹息滑过心头。但是我心里一直留着他那支黝黑的拐棍上系着的故事,给自己设下言行的准绳和界线,指引我走上今天,走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