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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在电话那头哽咽着说:“你父亲快不行了。”远走J城的电话这头的顾佑宁,就算当年对父亲有再大的不满与怨怪,心里头也不禁牵痛了一下,匆匆地收拾好行李,向公司告了假,坐上了回C城的班机。
从黄花机场去X医院的路上,他一直在想像着与父母亲人重逢的画面,想象着老父亲形容枯槁的样子……他实在是想像不出,他那样一个倔强倨傲的老头,一向以将军般威严自处的老头,病得快要死了,躺在床上动弹不了的时候,会是个什么样子。
他已经七年没有回去看过他们了。
这七年里,他一直恨着他们。因着年岁的渐长,这恨意已经淡化成了冷漠。
七年里,他偶尔打几个电话回去,也会寄一些衣物和钱,只不过,寄回去的钱都原封不动地被退回了卡里,而衣物食品之类的则又被寄了回来。
退回来两次后,他就再也不曾寄过。
军人出身的倔老头顾培初说:“老子有钱,老子的退休工资多得花不完,用不着他假惺惺,老子还没沦落到要靠他来养活的地步!”
事实上,倔老头临到退休的前两年,被竞争对手给狠狠告了一状、黑了一把,弄得个没收所谓来历不明的财产30万,提前内退的下场。
这一招可真够狠的。老头子平时为人高调,常常好替人打抱不平,说话做事总是一意孤行好出头,所以树敌不少。这次在厅长换届选举前,被政敌捕风捉影、添油加醋写了检举信,以至于丢了乌纱帽,还落得个晚节不保,连累夫人省吃俭用的私房钱都愣是被说成了受贿的赃款充了公。
倔老头除了脾气倔、脾气大,其他原则性的问题倒是没有,工作上兢兢业业、一心为民,要说他贪污腐败,那还真是冤枉他了。
可谁叫他倒霉要撞在枪口上。省里头响应国家号召,要打大老虎、抓典型,正好就有这么个人,平时什么话真,他就说什么话。只要是他觉得不对的、看不顺眼的,就都要指出来。别人都知道装聋作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他却偏偏喜欢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这在有些人看来就是纯属好出风头、没事找事、小题大做,惹得许多省里的大领导都觉得他是个多事精,烦他常常让自己下不了台面,已经是很看他不顺眼了。
有人告他,那就告吧,尽管知道是莫须有的罪名。
还没收来历不明财产30万,这可真是——这是真事儿吗?纪委调查组这样问他,他竟然瞪着双眼、眦着牙说:“你们说真就是真,说假就是假!我无话可说。你们早就看我不顺眼,合起伙儿来整我我知道!”
这下,原本有心想要网开一面替他找点退路的人,都被他给得罪了。那些同情他的人,也就只好默不作声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那是十一月初的一天,J城的天空一如往常的低而暗,顾佑宁接到母亲的电话时,一切已成定局——被纪委双规一阵后,顾培初被遣回了原单位,副厅长的职务没有了,提前内退。
C城冬天的湿冷已经初现端倪,顾家笼罩在一片阴霾中,顾母沈兰独自一人呆在坐在空旷的客厅里,短短半个月间,她的双鬓已染满白霜,目光也变得呆滞。丈夫还在纪检委的大院里,即使每天去探望一次,也觉得他已相隔海天。长子顾佑宁自从和丈夫顾培初大吵一架后,就去了J城,连电话都很少打回家。次女去了英国留学。她现在是孤身一人,凄凉无比。
顾佑宁原本想赶回家,陪在老人身边安慰安慰她,或是再去想想看有什么门路可以走,想想办法帮老父亲洗脱贪污、受贿的罪名,至少母亲省吃俭用下来的30万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给上缴了。
可顾佑宁能有什么办法可想,政界、商界他可是一个要人都不认识。小的时候,他就特别反感父亲那颐指气使的样,连带着他那些当官的朋友、同事也一并反感着。遇上来他家做客的伯伯、叔叔,他要么就是躲在房间里不见人,要么就干脆爱答不理的。
顾培初总是当着众人的面,呵斥他:“瞧那没出息的熊样!”一想到父亲当年瞧不起他时的那个德行,顾佑宁就再也提不起精神去为他奔波了。
顾母沈兰原本想拜托娘家人再去找上级部门替丈夫说说情,被顾培初喝止了:“清者自清,不必去求别人!”
“话虽是这样,可不能白白出那些冤枉钱啊!”沈兰满腹委屈,“再说,他们这样污辱你......我受不了!”她极力压抑着感情。
“他们有心要整我,你觉得去找他们有用吗?再去找他们也只是自取其辱罢了,又何必再去连累你的娘家人一起受辱呢!”顾培初眼里泛着泪花,无奈而悲哀地说道,“是我害你跟我一起受这个苦。我对不起你!”
沈兰再也忍不住眼泪,失声痛哭起来。
2
顾佑宁最终没有回C城。那年他没有回C城还有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他一直对父亲当年反对他和女友向真真交往时激烈而鄙夷的态度耿耿于怀。
他的父亲,那个叫顾培初的自以为是的老团长竟然当着家人,当着向真真的面,骂他说:“猪脑子,你以为别人是真看上你这个人吗?别人是看你老子有权有势!”
这太侮辱人!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父亲!他瞧不起别人向真真还不够,还要来羞辱自己的儿子!他真是自以为是、跋扈到了极点!不可理喻到了极点!
顾佑宁和父亲大吵了一架后,就搬了出去。他发誓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他,也绝不会再进顾家的门,他要与顾家彻底地脱离关系。
他也不想再和向真真见面了。被自己的父亲这样鄙视,他的尊严已经被践踏得一文不剩了。
不被顾家人接受,遭到顾父的轻视,向真真虽然也很苦恼,但她心里始终记着的是当初自己的父亲生病住院时,顾佑宁对她们一家的照顾。他替他们联系病房、找医生,还把平时积攒下来的零用钱和兼职时赚到的工资都交给向真真。向真真难过、担忧的时候,他就陪在身边安慰她,鼓励她,给她信心。无论怎样,她都是不会离开顾佑宁的,除非他先离开她,先不要她。向真真早就下了这样的决心。
顾佑宁一个人住在外面,没有多余的钱,找不到好的房子。向真真说,她可以搬来和他一起住,这样可以减少点开支。顾佑宁拒绝了,他觉得除了一份破工作外,一无所有的自己无法给别人幸福。何况这份工作还是那个瞧不起自己的父亲施舍的。
他故意疏远向真真。
向真真倒是毫不在乎,知道他的冷漠都是自尊心在作祟,也不与他计较,只是时常找一些借口来陪伴顾佑宁。看她越是装作满不在乎、越是体贴关心的样子,顾佑宁就越是难受,开始只是想着自己连累向真真要受这样的委屈,内心万分愧疚不安;到后来,竟真的疑心她如他父亲所说的那样,只是虚荣,只是迷恋他家的权势和地位。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太过于懦弱无能,无法保护好心爱的女人,无法给她幸福……他的心变得敏感,变得脆弱。
向真真何尝不知道顾佑宁此刻的心理感受,当初,面对顾佑宁对自己的关怀与帮助,她也曾抗拒过,怀疑过,猜忌过。那种因自卑而带来的戒备与敌视吞噬自己也伤害别人,他们已经深受其苦过,现在,无论如何她也要与他一起再次经受住这一场考验。
向真真来自于边远小镇上的一个普通教师家庭,姐弟二人,向真真是家中长姐,还有一个上高中的弟弟。她读大三那一年,她的父亲不幸患上了咽喉癌,因为治疗费用十分昂贵,本不宽裕的家庭经济状况更是大不如前了。
向真真大学毕业后为了能够和顾佑宁在一起,放弃了去沿海发达城市发展的机会,选择了留在省会C城。为了能够多赚点钱帮父亲治病,她又放弃了已经收到录取通知的公务员工作,选择在一家传媒公司做运营。
向真真与顾佑宁是不同系的同学,大二的时候就确定了恋爱关系。毕业那年找工作时,顾佑宁希望向真真能够考虑做公务员,将来可以请他的父亲帮忙,选一个好的工作单位。向真真学的是新闻专业,她更想从事新闻行业,而且,她从没有想过要靠别人帮她安排人生。当然,传媒公司发展前景广阔,薪资水平高也是吸引她的很重要的一个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