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来，我发现自己在阅读上已经养就了一副挑剔劲儿。有些书，不论别人评价有多优秀、卖的有多火或是豆瓣评分有多高，我一旦看上几页，发现这书实在不对我的胃口，即使硬着头皮也终究看不下去。想到曾经，总以为书如瀚海，只要有闲情，哪有看得完的？后来才意识到，书虽然多，但各人有各人的喜好，你愿意看也能够看得明白的书并不太多。这里所谓的“明白”，还不是说那些专业性较强的专门书籍，而是说你在阅读时是否能入脑入心，是否读出了一些味道来。

　　毫无疑问，小说在我的阅读偏好上长久占据了足够分量，但最近几年，我对古籍的兴趣尤甚，读得最多的是一些诸子和史学著作。然而，古籍固然好，读一段时间却使人精疲力竭，哪有读小说那般惬意自在，所以每过一段时间，我总还要读一本小说来调剂调剂。问题是，我发现自己能真正读得下去的小说越来越少了，又没有勇气在惑乱眼目的书堆里继续耗费精力，便开始有了重读的打算。自然，好书本应多读，常言道：“读书百遍，其义自见。”“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但就小说而言，我很少重读，确实有一些很经典的书，我也不时会重温一下精彩的片段，但要从头至尾认认真真再看几遍，我还真没这份耐性。平时跟人聊起读书，总有人信誓旦旦地说，他喜欢某部小说，已反反复复看了十几遍甚至几十遍，我顿时既感震惊又心生敬畏。按常理说，只要不是晦涩难懂且复杂的书，真能认真读上十几遍，想必也能背个八九不离十了，既然读完第十五遍，已能基本背诵下来，那又何必再从头至尾读第十六遍？即使记性差点，但书中的情节和片段也大多了然于胸，何须再认真细读几十遍？我猜想，他们所谓的读，大概更多是翻翻而已，算不得重读。

　　重读小说，对我来说就是无奈之举。前段时间因为影视作品影响，我又看了一遍《封神演义》。随后，我不经意间翻出了这本《金瓶梅》，便索性也重读起来。这一读，竟读出了另一番味道。

　　我的这部《金瓶梅》是崇祯本，也称绣像本，是我读大学期间，在学校旁一条小巷里的书店购得，装帧也算得上古朴精致，只是文字小而稠密，且厚厚的一大本，当时老板并没有漫天要价，对于这样一本可遇而不可求的书，我已经大喜过望。当年，我在宿舍里便遮遮掩掩地读了一遍，之所以这般谨慎，倒不是担心那众所周知的原因令人尴尬，而是不愿同人分享。借过书的人都知道，一本书辗转几人之手，小则破烂不堪，大则没了踪影，所以对自己珍视的书，还是不借为妙。

　　现在想来，第一次读《金瓶梅》，我确实惊愕不已，内心一片慌乱。书中那些不可言说的动作描写还是其次，最让人震惊的是那些赤裸裸的现实描写，这类题材我在之前已见识过，比如《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但不像《金瓶梅》写得如此生动和真实。《金瓶梅》的世界，几乎就是每一个人的生活现场。小说用白描的手法，将西门庆一家的兴衰历程娓娓道来，冷静中透出真实，自然中显出因果，这样的小说，阅历尚浅或定力不够的人估计很难接受，书中那直指人性之丑之恶且真实生动的描写，可能会摧毁一个人对人性之美之善的诸多幻想。所以，我赞同一些专家的建议：过了三十岁，再读《金瓶梅》。

　　如此说来，我读《金瓶梅》刚二十出头，实在有些早了。但在这之前，从高中时的之后几年，我读了大量的明清禁毁、艳清小说，这些书从各个渠道获得，加上其它名著，明清小说一度成为我潜心阅读的主要方向。记得那时有室友调侃我：你小子饭量惊人，也不见长点膘，原来都是因为看这些玩意儿。这，真是从何说起？虽然说这些被禁的小说确实存在一些不可言说的部分，但除此之外，就语言、文采、主题及表现手法等方面看，仍有不少作品不比名著差。后来大学读中文，有了系统的文学理论支撑，读这类书已经并不显得惶恐。

　　《金瓶梅》是禁书不假，是好书也基本上是公认的事实。但好书如此之多，即使是明清小说，也有大量的经典作品，我为何对《金瓶梅》如此推崇？大概就因为现在已三十多岁的我，从这本书中读出了不一样的东西，真正领会了该书的“奇”和价值所在。如今，这本书在一般场合仍然上不了大雅之堂，再加上相关影视作品，拍出的都是些限制级内容，更加深了人们对《金瓶梅》的误解。还记得前些年，一些干部出问题，官方的通报里说此人爱看《金瓶梅》，我顿时忍俊不禁。且不说一本书是否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就以现在如此便利的信息获取方式来说，看书远没有看片来得直接。如果说因为某人喜欢看《金瓶梅》就变坏，显然没有说服力，还不如干脆说具体一点，说某人爱看《金瓶梅》且效仿西门庆的生活方式、某人爱看《金瓶梅》且在多个场合宣扬推崇西门庆的升官发财之道。

　　应该说，能够传世的书，总是有它的价值所在，说一本书绝对好或绝对坏都并不客观。良善之人，看什么书都是看到光明积极的一面；邪恶之人，看什么书都是看到肮脏邪恶的一面。看什么、怎么看，更多的是取决于人，而不是书。

　　这一次读《金瓶梅》，我比之前更为淡定和从容，因为已有了一定的生活阅历和沉淀，能较为理性地看待书中的内容。这本书最惊世骇俗的地方，显然不是那些不可言说的动作描写，这些内容大概只占到全书篇幅的一百分之一，而更多的是对家庭生活、宴会游乐、官场生态以及各类人物活动的细致描写，这些内容才真正让人心底发寒。该书彻底揭开人性的面纱，把众生的善与恶、欲望和挣扎一股脑儿呈现在读者面前，不论是幕前还是幕后、能上台面的还是不能上台面的、赤裸裸的还是阴谋算计，都进行了全方位描绘。这样看来，那些不可言说的动作描写不算突兀。

　　读过此书，你会发现虽然社会在不断发展，但人性始终没有变。《金瓶梅》中的人物，在四百年后的现实生活中仍然普遍存在。一些男同胞孜孜以求效仿西门庆，一些女同胞则像极了潘金莲，都在为满足自己欲望的道路上一路狂奔。所不同的是，文学作品对人物的刻画具有典型性，西门庆和潘金莲代表了某一种欲望的极致，而现实中绝大多数人的欲望总有限制。然而，从人性的某些角度来说，一个人总在想方设法突破各种限制，而一旦没了限制，人的欲望将完全不受控制。西门庆的个人能力毋庸置疑，他情场得意，做生意也是一把好手，社会活动能力更是一流，但就是因为不断膨胀的权力和财富，使他的欲望在后期完全不受控制，最终也葬送在了不受控制的欲望上。

老实说，《金瓶梅》这本书并不好读，书中人物的对话全是方言，很难完全读明白。而且，没有一定生活阅历的人，也无法领会这本书所蕴含的现实意义。在词话本《金瓶梅》的序言中有这么一段话：“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兽耳。”三十岁之后再读《金瓶梅》，应该是一个比较中肯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