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修车铺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不一样之【美梦】

王喜终于拿到属于他自己的营业执照了,以后这个修车铺就是他的了。他又认认真真地整理了一遍,把以前大老王用的杂七杂八的东西一股脑儿全都扔到楼梯后的隔间里,他要按自己的想法把铺子里的东西重新摆一摆。从卫生间端了一盆清水,他开始细心地擦洗店铺里唯一的桌子,也是用了多年的柜台。一边擦一边哼着小曲,内心的幸福全都荡漾在了脸上,哼着哼着就笑了起来,他觉得闷声笑不太过瘾,干脆停下手里的活儿站在柜台前面仰头大笑起来。刚刚挺直了身板,突然一歪差点摔倒,一睁眼仍然躺在床上,单薄的躺椅往一侧歪着,如果不是他眼疾手快单手撑地,整个人早已经掉到了地上。

王喜翻身站起来,把躺椅踢到一边,揉了揉眼睛就往外走。这个梦太真实了,确实是个美梦,但一想到现实他又有些后怕。当年大老王在的时候,他确实动过要把商铺搞到手的念头,后来被大老王旁敲侧击地提醒过一次,他就不敢再想这个美事儿了。大老王说人要知足,你得到的永远比你实际需要的多,野心太大小心恶果。王喜知道他是说给自己听的,所以他很诚恳地承认错误,也不再去想商铺到底应该归谁的问题。后来大老王不在了,商铺最终还是落在了他的手里,他觉得大老王像神一样会预测。但是今天又把当初的事情像电影一样在梦里重现,王喜的心里生出不祥的预感,难道另一个世界的大老王会知道后来的事情?都说梦是反的,是不是在警示他不该占有这个修车铺?

越想越不安,索性不去想它了。本来想趁着春末的好天气好好睡个懒觉,现在却比吃了兴奋剂还精神。王喜一边伸着懒腰一边打着哈欠往外走,嘴里嘟囔着说着含糊不清的话,一不小心被地上的杂物绊了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这破地方真得收拾一下了,连个下脚的空儿都没有了!王喜感叹了一句,低头踢了一脚地上破旧的自行车轮胎,那轮胎歪歪斜斜往门外滑去,撞在了卷闸门上停下了。

打开卷闸门,坐在修车铺门口的石凳上,王喜又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看来不管是美梦还是恶梦都一样影响休息。他揉了揉有些紧绷的脸,顺着门口这条马路往东张望。这条马路是进县城的主干道,也是县城最宽的一条路,不远处的十字路口对面就是县城最繁华的百货大楼,那里有很多一般人根本看都不敢看的东西。他当年第一次进百货大楼就被惊呆了,没有想到会有那么多他没有见过的东西,像做梦一样,当时他想天堂也许就是这个样子吧。如今已经不再觉得它神秘高大了,但这里依然还是县城最热闹也最高端的地方。

天已经大亮,太阳也慢慢爬到了七层百货大楼的腰上,街面上除了有环卫工人在清扫地面,还没有什么人,显得有些冷清。早晨的风还夹杂着一些凉意,王喜不由地打了个哆嗦,只得站起身来回走动起来。

突然旁边一条胡同里传来一阵吵闹声,声音越来越大,还夹杂着几句咒骂的话,不一会儿几名半大小子走到了马路边。王喜只听声音就知道这又是一帮不好好学习的小混子,肯定昨天晚上一夜没睡都在打游戏。旁边胡同深处有一家游戏厅,是附近一家武术学校的教练合伙开的。每天来往进出的学生娃并不少,有些学生上课时间也会来这里。

这帮玩意儿!一天天就知道花钱打游戏,小小年纪不学好,也没有个人管管!王喜摇头晃脑地活动着身体,但他的内心活动比身体活动还要剧烈。其实并不能全怪这些孩子,十几岁的半大小子,在面对那些游戏机的时候很难把控自己,如果身边再有那么一两个玩游戏的同学,大部分的孩子都会跟着一起玩。最开始当然是同学好心请他们玩游戏,免费玩游戏的吸引力不亚于饥饿很久的人看到喷香的饭菜,想逃都逃不掉。等真正上瘾以后,开始自己花钱玩,钱花完了就想办法和父母要钱,要不到钱的时候就会想其他门道,比如偷东西换钱,或者找其他同学借钱。借不到钱就几个人合伙强制同学借钱,其实已经算是抢了,但那时候他们还没有抢劫的概念,就硬说是借钱,而且是并不打算还的借钱。

王喜并不同情这些孩子,他更恨这些孩子,如果不是他们的引诱,儿子王龙就不会沉迷游戏,又让他遭受身体和心理上的双重折磨。当然他最恨的还是那家游戏厅的老板们,如果他们不开这个游戏厅,就不会有这么多孩子陷入游戏当中,引起这后来一系列问题。

王喜的儿子王龙是从王家坡乡中心小学考进县第二中学初中部的,而且是当初王家坡乡中心小学成立以来第一个考进县二中的学生。

县二中是什么学校?那可是整个县城最好的初中。多年以来,县二中的学生有三大出路:一是考进县一中上高中,那基本上就是后来的大学生。二是考进县师范专科学校,毕业直接进学校当老师,那也是相当不错的。三是考进县卫校,毕业后直接进县医院或乡镇卫生院。不管是学校还是医院,那都是普通老百姓巴望着子女能进的好单位,所以只要考进了县二中基本上就等于以后饭碗有了保障,也算是一家人有了骄傲的政治资本。

王龙考入县二中,其父亲王喜的兴奋是难以抑制的,是挂在脸上恨不得全村人全乡人都知道的骄傲,每天乐得嘴没有合上过,睡觉都还保持着笑容。王喜高兴还有一个原因,整个村里两百多户人家,整个王家坡乡中心小学百十个学生娃,就只考上了他家王龙一个,这不只是运气和福气,还有实力,实力才是他高兴的资本。他觉得自己以后在村里也能够直得起腰杆了,不用再低眉搭眼地看谁的脸色了,尤其是那几个老是在背后指责他在县城的修车铺来路不正,天天乱嚼舌头根子的人,儿子的实力是最有力的回击。

王喜为了表达兴奋的心情,专门办了一天的庆祝活动。他把村里能邀请的人都邀请过来,那些平时不看好他的人也叫了过来,还在门口搭了一个遮阳篷,请了一班戏,从早晨就一直唱到晚上。这么多年没有回来了,当年他是灰溜溜地走的,现在回来就要风风光光的,长长自己的志气,也狠狠地出一出胸中憋了这么多少年的闷气。他还在县电视台点播了一首MTV,祝贺王龙考上县二中。

酒席办了两场,中午一场流水席,专门给村里人和远道而来的亲戚朋友准备的,吃喝管够管饱,烟可以随便抽。他就是要村里人看到他的变化,羡慕他,佩服他。晚上还有一场,但晚上的酒席是为村委会几位领导和他当年最要好的哥们准备的。

中午的酒席过后王喜已经喝得东倒西歪,走路有些飘了,但他并没有停下,继续满院子走动着,酒劲让他有说不完的话。逢人都要问上一问“吃好没?喝够没?”还不忘记再夸夸儿子王龙,“咱老王家孩子争气,就是高兴,必须吃好喝好,哈哈哈哈……”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为何张罗这一场酒席。

不管是远道而来的亲戚朋友还是村里的邻居也都给足了他的面子,都夸他教子有方,孩子有出息,老子脸上有光彩。他们不光吃饭,还顺带着把每一桌的剩饭都一扫而光,有人甚至拿来塑料盆把汤汤水水都带走了,走之前还不忘喊上一句,“老王家这算是有了出息了啊!”说给王喜听,也是说给其他人听的,但总感觉话里话外有些不一样的味道。

晚上的酒席有点特别,酒是最贵的,肉菜也更多一些,王喜还有另外的打算,他想趁这个机会托托关系,争取在新一次土地分配中为老婆和儿子争取两块好一点儿的土地。

喝酒还是要趁着天黑才能尽兴,似乎只有黑夜才能激发出人与人之间争强好胜的欲望。酒桌上杯盘罗列,小小的酒盅满了空,又空了再满,满了再空,空了再满,不知道喝了多少轮,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围在酒桌周围的人说话已经开始大舌头,通红的眼睛在昏黄的白炽灯下越发显得迷离模糊。

突然有人拿着酒杯指指点点,“你王喜,啊,现在是光彩了,但是,啊,你当年,我说是当年啊,可真就不地道,就说那修车铺,哎,当时的大老王呢?没有他可没有你老王的现在!”

这句话就像是定身法的咒语,直接把一桌的人都给定在了当场。坐那儿抽烟的把烟放到嘴边不敢吸了,端着酒杯的站在那里直愣愣地看着说话的人,正在行酒令的伸着手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全被这一句话给定住了,时间凝固了一样。

但这种固定的姿势也只持续了不到五秒钟,随着老王的骂声就全都乱了起来。

“狗日的癞子,你揭我短呢!好酒好菜还堵不住你那喷粪的嘴!”

老王连说话边歪歪斜斜靠近癞子,抱着癞子就滚在了一起,两个人边滚边骂,边滚边打,互相撕扯,互相揭短,那些别人知道的不知道的现在全都知道了,还有那些推测的或者杜撰的都趁着酒劲往外说。

村支书看他俩实在不像个样子,招呼两个人上前把他俩分开,数落了一顿,然后生气地走了。其他人看这架势也没法再吃饭喝酒了,陆陆续续地走了。拉着癞子的人连拉带拽地把癞子也拉走了,只剩下王喜一家人。

王喜内心的伤疤再一次被人揭开,懊恼地坐到地上,“这能怪我吗?这不怪我啊,那个时候的事儿他们知道啥啊,唉!”

那年刚刚开春,村里第一批外出打工的人往外走的时候,王喜第一个站出来要跟着出去打工,但在大巴车出发前却没让他上车,给的理由是他不符合招工条件,到底是哪儿不符合并没有单独向他说明。人家不愿意要,他再怎么生气也改变不了现实。

王喜没能外出打工这事儿其实并不能全赖招工方,厂里缺人,招工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条件,只要年龄合适,四肢健全,都可以进厂。但招工这事儿在村里是大事,既然招工方有人数限制,就免不了要有选择,有了选择就赋予了主事人极大的权力,而掌握这个权力的人就是当时村委会支部书记张良新。

把王喜的名字从打工人名单里划去的正是村支部书记张良新,张良新不喜欢王喜,更不喜欢王喜的爹王二狗。在那个还要交公粮的年代里,会种地才是根本生存技能,偏偏王喜的父亲王二狗不会种地,也不愿意学种地,于是他和村里另外两户人家一起成了最让村委会头疼的困难户。别说让他们交公粮了,他们三家连温饱都成问题,每年村委会还得给他们补贴一些钱物。这些钱物如果不补贴给他们,怎么用就是他张书记一人说了算。

那年六月过洪水,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风把张书记家刚盖好的二层小楼房的窗户玻璃全吹破了,整个房子都灌了水。村里人有意或无意地都去张书记家看望,顺便安慰几句,即便不是为了让张书记给自家好处,也避免给自家穿小鞋。但王二狗却在这件事上犯了错误,不知道是对张书记早有意见还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他在和别人聊天时说张书记家这样是报应,说那盖房子的钱本就来路不正。他本意就是说说风凉话,他根本不知道张书记哪来的钱盖房,但就是觉得当书记肯定有钱赚。有些人也恨张书记家盖新楼房,但不敢说,这下子有了发挥的根据,添油加醋就改变了王二狗说话的内容。张书记听说王二狗说他贪污公款、截留国家补贴,生气自不用说,但他知道这种事儿很难说清楚,尤其是和一个接近混蛋的人更难说清楚,这事儿就这么不清不楚地平静下来,张书记内心的刺也种了下来。

那个时候的农民们不仅有交公粮的义务,还是架桥修路或者挖河的义务工,村里对于王二狗这种油盐难进的人也有一种办法,就是公粮交不上就用集体义务工来顶。王二狗的义务工的量越来越大,他跑去村委会闹,却直接被怼了个哑口无言。张书记就问了他一句话:“你自己不知道你逃了多少义务工?再闹就是破坏社会义建设成果!”王二狗是懒不是笨,他听出了张书记话语背后的恨意,只能乖乖认了村委会分配的义务工。

王喜完美继承了王二狗的品质,或者是因为这样的家庭只能养成他这样的性格品质。他不但懒还有点坏,但是要说真坏也坏不到哪里去,顶多也就是偷偷把别人家厕所里放的纸拿走,或者偷摘别人水果树上的水果,有时候也祸害庄稼。有人说他是二流子,整天不务正业,但他本来也没有什么正业可做,小学是混着上完的,他连毕业证是什么都不知道。跟着王二狗种了几年地,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况且就王二狗那三脚猫的种地水平和态度,只会让王喜更加厌烦和抵触。

这次厂里来招工,王喜是跑前跑后打听,生怕错过什么消息跟不上招工的步伐。结果还是错过了招工,没有能跟着那漂亮的大巴车奔向美好的大城市。他懊悔自己不符合条件,一想到条件他瞬间清醒,是不是他总偷别人家厕所里的纸被记恨上了?或者是他打了邻居家的狗被看见了?又或者是他毁了张书记家几棵特别甜的高粱?但这些事情并没有人看见,顶多就是怀疑他,他确信并没有留下过什么确凿的证据。

不符合招工条件这件事成了王喜挥之不去的阴影,总也放不下,他一定要寻个原因。王喜的行为把王二狗惹恼了,王二狗怕被张书记继续打击报复,就狠狠地骂了王喜一顿,让他滚出这个家,不要再惹不该惹的人。王喜早就不愿意继续呆在这个家里,如果有地方可去他早走了,比如这次厂里招工,他就特别希望借机离开,但偏偏因为家庭的原因让他无法离开。王二狗的一句“滚吧”像是一道命令,王喜什么话都没有说,直接就扒了一辆三轮车离开了。他也不知道去哪儿,只要能够离开这个家,去哪儿都无所谓。

三轮车将王喜扔在县百货大楼附近,就离开了。

王喜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家修车铺,门口一块木板上写着灰黑的大字“修车铺”,店铺门口零星放着几个破旧的自行车轮胎,还有一辆自行车两轮朝上,一个和他父亲王二狗年龄差不多的人戴着手套正在敲敲打打。那人隔着压马路瞥了他一眼,继续干活。

县城虽然并不大,但对于第一次进城的王喜来说却大得无边,他不敢走远,就围着百货楼周边转圈。白天还能见到人来人往,天黑以后,举目无亲的王喜才有些后怕,忐忑不安地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瞎逛,不知道去哪儿,更不知道能够干什么。越来越黑的天带来无边的恐惧,他不得不找个角落蜷曲起来,对抗无处不在的寒冷和恐惧。

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王喜不只要考虑干什么的问题,住哪儿也不知道,关键是吃饭的问题解决不了。饿了一天一夜的他,看见什么都像是食物,那些饭店商铺他进都不敢进,更别说是偷偷拿东西了。第二天晚上,他实在扛不住了,就在百货大楼旁边偷了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趁着夜色推到距离百货大楼两个路口的修车铺。这也是他来回查看了许久的路线后想到的唯一办法,他认为修车铺一定需要自行车,这样他就可以换一顿饭吃,或者换点钱去买些吃的。

修车铺这会儿正闲着,老板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一边抽烟一边听着收音机里的评书。他看见王喜从对面街道上推自行车过来了,一般往他这边来的都是修车的,所以他也把王喜当成修自行车的了。王喜推着车子站在店铺门口,心虚的他不敢直接看人,眼神飘忽不定,四处张望,生怕从哪里跑出来一个人说这个自行车是他的。

“是修车还是怎样?”老板试探性地问了问。

“不是,那个……我……想吃饭……”王喜语无伦次,不知道怎么说,看着老板疑惑地看着他,接着说,“我可以拿自行车换,就这个自行车,我两天没有吃饭了!”因为着急,他说得很快。

老板盯着王喜看了一会儿,确认他不是开玩笑,“可是我这里是修车铺,不是饭店,我上哪给你弄吃的啊?”

“你修车不要自行车吗?折算成钱给我也行,我去买饭吃。”王喜有些拿不准了。

老板笑了笑,“我修车,又不是收车的,要它干什么啊,你看我这到处都是零件,不需要车子。”

“我拿自行车给你换个馒头吧,你有剩余的馒头给我一个,其他地方更没有人要自行车了。”王喜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他实在太饿了,再加上这两天来的委屈,他越哭越伤心,索性哭个痛快。

店铺老板刚才晚饭的时候确实吃的是馒头,还剩下两个馒头和一小包自家腌制的咸菜,那是他特意留作明天的早饭。但现在看这个年轻人的样子,只能先给他了,明天的早饭再想办法。王喜狠吞虎咽几大口就吃完了两个馒头,咸菜都没有来得及吃,他太饿了。

吃完馒头的王喜并不愿意离开,他无处可去,店老板就像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他只能紧紧抓住不放。店老板想着有个人帮着打下手也行,但只管饭不管工资,而且王喜随时可以离开。

店老板也姓王,长得人高马大又特别热心,附近的人都叫他大老王。王喜也不知道他真实姓名,也跟着叫他大老王,这也是大老王让他这么叫的。王喜这一干就是五年,五年间他从帮手变成了主力,大老王慢慢把主要修车工作都交给他,自己也乐得自在。他还听从王喜建议,把修车铺名字改成“老王修车铺”,找人做了一块霓虹灯的店招竖在门口,更加显眼了,生意也越来越好。

生意刚有起色,周围商铺之间传闻城市开发建设来了,修车铺这条街要整个拆迁掉,修车铺当然也在拆迁之列。有拆迁就有利益之争,大老王不愿意参与,又不好驳了其他商铺的面子,就让王喜代表他天天跟着其他人去和政府交涉,但他要求王喜不要提要求,只跟着就行。这场拉锯战持续了几个月,王喜和邻街商铺的一个同龄人成了好朋友,那天晚上两人凑在一起喝了些酒,回到老王修车铺的时候已经后半夜。王喜怕惊动已经睡着的大老王,就没有到二楼夹层隔间去,自顾自在店铺一楼睡下了。

因为喝了酒的缘故,王喜睡得特别沉,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半晌午,他赶紧爬起来去找大老王。以往都是大老王先起来,然后再叫他起来,最晚也不会超过早上六点,有时候更早。大老王说开门做生意就不能懒惰,他也把曾经懒惰的王喜培养成了勤快的人。但今天反常的现象让刚刚醒来还有些头疼的王喜担心起来,他快步走上二楼夹层,发现大老王趴在地板上,左手放在身下,右手伸得老长,好像要抓住什么东西一样。他喊了几声“大老王”,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不敢说话了,眼泪泉水般涌出来,说不清是害怕还是难过,又或者是恨自己疏忽大意。

大老王没有家人,就他自己一个人,王喜虽然叫他大老王,其实已经把他当父亲一样看待。他把大老王的骨灰放在店铺楼梯后面的隔间供了起来,过年过节都要祭奠一番,他不能让这个给了他二次生命的人受到亏待。

拆迁的风波不了了之,这条街还是这条街,老王修车铺还在,但大老王已经不在。王喜更加忙碌地维持着修车铺的生意,也赚了一笔钱,后来又把旁边倒闭的店铺买下,扩大了店面,但大老王的骨灰盒位置从未改变。

县二中的位置就在王喜那天早晨在修车铺门口往东看,越过百货大楼,再往前走一个红绿灯路口左拐就是。其实县城并不大,骑自行车绕环城公路一圈也用不了半小时,如果顺着修车铺门口的主干道骑行,十几分钟就能从县城南头骑到县城北头,也就能够到达县二中的位置。如果从老王修车铺去县二中更近,走路过去十几分钟,骑车只要五分钟左右。

王龙考上县二中后,王喜就把修车铺二层腾了出来,专门给儿子隔了一个房间,希望他能继续保持好的学习势头。但事情往往并不会按照人的想象发展,总会有这样那样的波折。王喜的愿望是美好的,王龙初一第一学期期末考试成绩直接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像兜头泼了一盆凉水,让他刚刚燃起的梦想之火又摇摇欲坠。

王喜是知道王龙打游戏的事情的,老师曾经因为王龙作业未完成找过家长,当面提醒过王喜要关注孩子的学习情况,不要等真没有心思学习再后悔就来不及了。王喜也很重视,每天王龙回来他都会问作业是否完成,并看一看王龙交给他的作业资料。王喜自己没有怎么上过学,初中的课程他压根看不懂,所以王龙交什么他就看什么,他觉得该写的地方都写了。

王喜再一次被老师叫去是因为王龙没有去上课。老师说这已经不是王龙第一次逃课了,以往他都是逃一节课或两节课,这次直接就没有来学校,所以把王喜找来了问情况。王喜一边向老师表示歉意一边暗自下狠心,他一定要狠狠地打一顿儿子才能解气。

那天从老师办公室出来后,王喜直奔修车铺旁边胡同里的游戏厅。游戏厅厚厚的门帘隔绝了里面的大部分声音,王喜刚一掀开门帘就被乱糟糟情况惊呆了。游戏厅内昏暗不明,刺眼的彩灯亮灭之间晃得眼疼,还不断夹杂着咒骂和捶打机器的声音,整个现场杂乱不堪。

王喜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适应游戏厅里的环境。游戏厅并不大,他只一眼就看到儿子王龙坐在一台大型游戏机前,兴奋地挥拳捶打着机器上发着光的按钮,嘴里还在“呜哩哇啦”地喊着,也听不清在喊什么,整个人的状态很是亢奋。游戏机的大屏幕上几个小人跳来跳去,不时有刺眼的光亮发出,明暗之间儿子就像受到了刺激的野兽,紧盯着猎物,紧绷着脖颈,如临大敌。

王喜一巴掌打在王龙的后背上,却并没有引起王龙太大的动作反应,只是嘴里喊了一句话:“操!谁这么不开眼,影响到老子了!”王喜气坏了 ,直接双手架着王龙的胳膊把他拉出了游戏厅,放到地上就开始打,他也不管打哪儿,这个时候只要能够打在王龙身上,他就觉得能出气。王龙万没有想到王喜会来到游戏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任由王喜蒲扇一样的巴掌落在身上。

游戏厅老板第一时间出来阻止,王喜生气地骂了几句,结果游戏厅老板扭头喊来几个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王喜打了一顿。王龙上前拉扯被踢了几脚,不敢再靠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被游戏厅老板打。一帮人打够了才骂骂咧咧地回到游戏厅里面,只剩下王喜和儿子王龙趴在地上。王龙赶紧上前扶起王喜,王喜忍着疼痛想站起来,但肋下疼得根本直不起腰。

王喜住院了,因为肋骨骨折。

听说王喜住院了,游戏厅老板上门威胁不许说是他们打的,更摆明态度一分钱也不赔偿,让王喜自己想办法。王喜不敢把事情闹僵,现在儿子上学要紧,如果被这群社会的渣滓盯上,他和儿子都将永无宁日。

妻子梁丽把家里事情安排了一下就过来了,每天在医院和修车铺之间来回奔波,虽然心有愤恨却也知道凭他们这一家斗不过游戏厅的人,只能将满心的苦向王喜埋怨。

“老王,这世道乱成这样了吗?如果不是儿子打游戏闹出这档子事儿出来,都不知道还有这么坏的人。”

“一直都有,我在城里这些年,比这更不堪的事情都有。我买下来的旁边的店铺,你知道为什么人家不干了?不就是被社会上的混混报复干不下去了,人身安全都受到了威胁,不得已只能放弃,另寻出路。”

“就没有人来管管吗?那政府就这么睁眼瞎?”

“唉,说起来谁都有难处,咱也不知道是咋个难法,反正就是政府的人来了,把那些人赶走,结果被报复得更狠了,谁还敢让他们来管?”

“那就没有办法了?”

“能有啥办法?打又打不过,只能自认倒霉。还好我这修车铺没有碍着他们的游戏厅,要不然就不只是这样的结果了。管好自己得了,哪管那么多他们的事情。”

梁丽长叹了一口气,转而问道:“你当年是咋就想起盘下这个铺的?应该不是村里人传说的那些不光彩手段吧?跟你这些年,我发现你也不是那种坏人啊?我也是从上次你和癞子打架后才知道这些事的,你也不说,我也不好直接问,既然提到这些了你就说说吧。”

王喜深吸一口气,又想起老王修车铺大老王还在的那些年。

他一直很感激大老王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收留了他,他也是把大老王当父亲一样对待,所以即便没有一分钱的工资他也认真踏实地为大老王工作了那么多年。直到有一天传闻整条街道要拆迁的消息,他和大老王之间才开始有了罅隙,当然还是利益之争。他发现人在利益面前最容易失守,以往再多的发誓也无法限制被利益蒙蔽了的欲望。

大老王是靠着政府救济才生存下来的,这个店铺是他自家的房产原拆原建分配的,他觉得政府对得起他,所以当初一听说整条街要拆迁,大老王就说他不要一分钱补偿,这个店铺可以随时收走。他还告诫王喜不要和政府争利益,国家的钱也是人民的钱,有口饭吃就应该感激不尽,不能厚着脸皮啥都想要。

刚开始王喜确实没有过多想法,因为本身他就是为了一口吃的才留下的,这里所有的产业和他并没有什么关系。但当巨大的利益摆在面前的时候,他还是动摇了。他骗大老王说他每天是去争取政府能给他们另外分配一个地方继续做修车生意,其实他是在想办法把自己和大老王合法地绑到一起。这样即便大老王不要补偿,他也可以申领到自己的那份补偿,等拿到钱他就离开。

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事情的变化是在大老王去世之后,他几经周折将这间店铺合情合理地办在了自己的名下,但拆迁工作却只见风不见雨,想拿钱无走高飞的他只能被捆绑在店铺这里。这个时候的王喜不再做那种一夜暴富的幻梦了,他听从大老王生前的建议,认真地经营起修车铺生意,经营收入才是他真正的劳动所得,心里也踏实了许多。

但大老王的死不知道被谁传回了村里,而且说大老王是王喜害死的,说他王喜为了能够独吞拆迁补偿款,故意放任大老王有病的身体,没有照顾好大在老王。有人还把前因后果说得甚为详细,就差把他害死大老王的手段步骤描写出来了。梁丽不堪其扰,让王喜想办法平息这件事情,要不然她在村里实在难见人。王喜专门回村里向村委会说明情况,希望村委会能以官方的名义正式纠正错误认识。但这种事情越描越黑,都说王喜是心里有鬼才急于撇清关系的,虽然质疑的声音少了,但并未停止,梁丽也少了干扰。而王喜索性就不回村里了,上次如果不是为了儿子,他不会办这个流水席,更不会和癞子打架。他越来越觉得大老王说得对,他得到的已经超过他实际需要了,没有必要去争那个名声,他的野心大了,就导致了不可控的恶果。

“他们就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你就看那为了一点点地边都能打起来的样子,他们还有脸说你呢,真是不要脸!”梁丽不会管什么野心不野心的,她嘴上骂着村里人,心里却得意起来,当初媒人介绍时说王喜有产业,不管怎么来的,商铺是货真价实的存在的。

一个人的成长有时候就是一瞬间的事情。游戏厅打架事件以后,王龙再没有去过游戏厅,彻底回归学校。每天按时上课,放学回家,除了偶尔帮王喜收拾一下杂乱的店铺,其他时间都闷在他自己的房间学习,他的成绩在慢慢提升。王喜虽然莫名挨了一顿打,但想想儿子能够从游戏机的引诱里走出来,这顿打也值得了。

王喜在庆幸王龙没有被游戏耽误的同时,每天看着话越来越少的王龙,心里又莫名滋生出担心来。刚开始王喜觉得这是小孩子青春期的变化,没有特别关注,只要他不去学坏,应该没有啥大问题。后来升入初三以后,学习压力骤然增加很多,每天晚上写作业的时间明显长了起来,有时候甚至熬夜到12点以后。而且王龙明显变得孤僻起来,学校的集体活动也不愿意参加,总是找各种理由请假。这让王喜刚刚放下的心又纠结起来。

有一次父子俩一起吃晚饭,王喜看到王龙伸出的左手臂上有一道道浅浅的划痕,排列整齐,不像是不小心划伤的。

“你手臂上的伤是怎么回事?”王喜往下手里的饭菜,想去拉王龙的手臂,但没有碰着,王龙快速缩回了手臂。

“没什么,擦伤的。”王龙轻声说。

“不可能,那不像擦伤的,到底怎么回事?”王喜说话语气有些重了。

“我说没事就没事,就是不小心擦伤的。”王龙说完往下碗筷就走了,又把自己锁在了房间里。

王喜知道儿子肯定有事情瞒着自己,其他的事情他都不在乎了,他只想知道那手臂上的划痕是不是刀片划伤的。如果是刀片划伤的,那得是什么样的心理才能放任刀刃在皮肤上划过,看着血迹渗出来,干涸,然后结痂。他越想越不安,越想越觉得这个伤口的样子像电视上看到的。他曾经看过一个讲心理问题的电视节目,因为和中学生有关,他就多看了一眼,没想到现在会用上。节目里说有些人从自我伤害中寻找存在感和满足感,是一种扭曲的心理,如果不加以制止纠正,就会走向自杀。

王喜的心慌了起来,从小养大的孩子,童真还未全部褪去,就已经和自杀两个字联系了起来,这让他一时无法接受。可是那浅浅的划痕就明晃晃地摆在他的眼前,儿子闪烁的态度就已经说明了一切,再结合最近以来的不正常表现,他觉得需要找梁丽一起和儿子谈谈,不能再等了。

眼看着到了冬至日,正好是一个周六,王喜硬拉着王龙回家去上坟,他觉得这是最好的生命教育,他把大老王教育他的话又拿来说给王龙听,有些他也不是特别明白,但好像王龙能听明白。中午在家里梁丽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三个人坐到一起才发现已经有些陌生了,他们好像走在三条道路上的人,默默赶路、互不干扰又在互相关注,好不容易有了交点,却发现全都是兵荒马乱。

王喜知道王龙在想什么,王龙也知道王喜和梁丽想说什么,但都不愿意提起那件事,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坐在一起吃饭。最后还是王龙打破了了僵局,“爸!妈!”夫妻两个同时看向儿子,生怕怠慢了一秒钟就会错过儿子的成长一样,急切地等着儿子接下来的话,“我吃饱了,你们继续吃吧,我去写作业了,今天陪着我爸忙了一天,我得赶紧把作业补上。”

夫妻俩看着王龙起身离开,还是梁丽反应快,说:“好的,儿子,作业不用太较真,能写完就写,写不完明天再写吧,啊?”

王龙扭回头笑了笑,“妈,不用担心,我会安排好的。”

晚上,回到修车铺,王喜给大老王烧了一捆香和一捆纸。他把自己这些年的想法全和大老王说了,有幸福也有苦恼,有得意也有懊悔,更有对大老王的愧疚。虽然大老王总说人要知足,但他觉得就是自己没有照顾好他,才让他早早地离开了人世。他承了他这么大的恩惠却没有真正为他付出过什么,如果大老王还在的话,他一定不去争商铺归属权和拆迁补偿的钱,那本就与他无关,是他被眼前利益冲昏了头脑。他发誓以后一定给他烧更多的纸和香,这一世的大老王孤独忙碌辛苦,希望他的另一世一定要美满悠闲幸福。

王喜梦见了大老王,寒冷的冬天里大老王燃起一堆火,拉着王喜一起在火堆前取暖。熊熊燃烧的火焰就像大老王的怀抱,包裹着他,烘烤着他,在大老王坚定的微笑里他是最幸福的那个人。

梁丽是在凌晨四点多被村头经营小卖部的大头叫醒的。大头急起来说话都有些不利索,本就带点口吃的他硬是半天没有挤出几个字。王龙也起来了,一起问大头到底啥事这么着急,非得半夜把人吵醒。费了半天劲,大头终于说明白了,原来是县人民医院来的电话,说老王修车铺夜里发生了火灾,王喜已经被送到县医院了。

“人咋样了?”梁丽上前一把抓住大头的胳膊问。

大头“哎呦”一声抽回胳膊,再看小手臂上已经被梁丽抓出了几个很深的印记,慢慢渗出血迹。“嫂子,我真不知道啊,电话里就说一句话,人在县人民医院急救,你们去看看吧。”大头委屈地说。

在县人民医院,梁丽没有见到王喜,医生说还在抢救。梁丽坐在抢救室门口的凳子上等,眼泪止不住地流。她不知道该埋怨谁,千头万绪理不出个头绪,但这一切又都那么顺其自然,甚至修车铺发生火灾也是那么顺理成章。当年她不知道老王修车铺背后的一大堆事情,她一直替王喜提心吊胆,她怕王喜被抓进去坐牢。听王喜说完来龙去脉之后,她不担心王喜了,可心里总是没着没落的,就像自己费劲心思编造的谎言被人一眼看穿一样,慌乱、紧张、害怕。

看着医生护士们忙碌的身影,梁丽觉得自己像被困在梦里,如果王喜老老实实种地,就不会遇到修车铺和大老王,他也不会动那些贪念,那么现在万不会躺在这里生死未卜。是报应吗?该还给大老王的终究还是还给他了,却还要再搭上一个人,这算哪门子的生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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