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浸透的黄昏,我总在雕花木匣里翻检旧信。褪色的西泠笺洇着几点暗红,是你用口红写就的"见字如晤"——三十年前的胭脂早化作蝴蝶翅膀上的斑纹,却仍能嗅到紫罗兰香粉混着六必居酱菜的气息。那时我们总在霞飞路咖啡馆的二楼临窗座,看黄包车夫的汗珠坠在你白俄老板娘送的玻璃杯沿,叮咚作响。
你教我念法文诗时,钢笔尖总在桌布上洇出墨菊。1941年的春风裹挟着吴侬软语,把里尔克的秋日译成弄堂口栀子花的叹息。直到有天玻璃杯里盛的不再是咖啡,而是你护士服口袋漏出的磺胺药片,我们才懂得战火原是最笨拙的裁缝,把整匹江南绸缎剪得七零八落。
最后一次在十六铺码头,你褪下绞丝银镯塞进我掌心。江轮鸣笛惊飞了海关钟楼的鸽群,鸽哨声里飘着你半句未竟的《长干行》。我攥着镯子上未散的体温,忽然明白有些离别无需折柳——你转身时旗袍开衩处闪过的丝袜接缝,已在我心头勒出经年的红痕。
后来在重庆防空洞昏黄的烛光里,我总把空袭警报听成周璇的《天涯歌女》。你的家书渐渐染上消毒水味道,信纸边角却固执地画着静安寺路梧桐叶。某夜燃烧弹把半个天空染成胭脂色,我在瓦砾堆中拾到半面菱花镜,这才惊觉八年离乱,竟让记忆中你耳垂上的小痣,模糊成了地图某个未标明的坐标。
而今外滩电报大楼的铜钟早哑了喉咙,我仍习惯在立秋日买两支白玉兰。卖花阿婆皱纹里积着旧租界的尘灰,她总把零钱塞回我颤抖的手:"侬眼神同从前送伊来买花的小开,一模一样的呀。"我望着南京西路玻璃幕墙上的流云,忽然看清当年你留在咖啡杯沿的唇印,原是岁月盖在生死契阔上的一枚朱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