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可乐和奥雷里亚诺第二关于爱情的谈话

图文/杨可乐是只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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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面对自己的相亲对象,三十岁的杨可乐将会回想起二十多年前自己遇见奥雷里亚诺第二的那个遥远下午。

杨可乐的母亲告诉他,这个女孩一家曾是他幼年时的邻居,那时两人常在一起玩小孩子的游戏,好得像一个人。可杨可乐对此毫无印象,他无法想象面前这个妆容精致的女人曾在三十年前和自己一起穿着开裆裤满街抓蚂蚁玩儿。

“听我妈说咱们小时候还是邻居呢。”女人微笑着说。洁白而整齐的牙齿、无懈可击的嘴角弧度和正确的口红色号,这一切让女人笑起来很好看。但杨可乐看得出来这不是她最擅长的那一类经过长时间打磨已经形成肌肉记忆的笑容,至少不完全是,她在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加真诚。女人的这一尝试让杨可乐感到不自在,同时又有些内疚,他决定做点什么。

杨可乐不可置否地向女人笑笑,然后示意服务员为他取来两根塑料吸管。他把两根吸管衔在嘴唇和牙龈间,把它们固定在上唇的左右两端,然后抬起头。

“你看,像不像猛犸象?”

女人不再笑了,转而露出一种介乎茫然和惊奇之间的古怪表情。杨可乐喜欢这种表情。像孩子第一次见到鲸鱼、奥雷里亚诺上校第一次见到冰块。对世界的固有理解被打破,纯真和欲望被剥去了美好或丑陋的标签,在此刻同时显露。

但这仅仅持续了很短的一瞬间。在为杨可乐取来吸管的服务员走回原来的位置之前,女人已经重新换上了笑容。这一次是完美的训练有素式微笑,无可挑剔。

杨可乐这才如释重负地取下了吸管,也向对方微笑。他为自己使事情回到了正轨感到满意。

二.

从初中交往第一个女朋友开始,杨可乐用了十年的时间试图谋杀那个孩子,但始终没能成功。他一直躲在杨可乐的身体里。

十七岁那年,杨可乐决定为此事去寻求纳赛尔科长的帮助。

纳赛尔科长是住在杨可乐楼上的一位维吾尔族老人。除了冬日的午后,他几乎很少出门,整日把自己关在在书房里用他自创的语言写一些古怪的诗。生铁般坚硬的白色山羊胡和刀刻一般皱纹告诉人们:他是个难以亲近的老人。事实上,他很少和人交流,就连同自己的儿女也不例外。杨可乐是他唯一的朋友。他已经退休很多年,早就不是任何部门的科长。但人们依然这样称呼他。这来源于许多年前发生在他身上的一件事。

事情发生时纳赛尔科长还很年轻,并且是个真正意义上的科长。那天他和三位同僚一起驱车前往山上的一座小县城处理公务。他们在办完事情准备返程前,去县城里唯一一件饭馆吃了拉面。“今天可能会有暴风雪,山路都得被封上,你们今天回不去了。”吃饭时,年长的饭馆老板这样告诫他们。四个小伙子抬头看了看和平常没什么不同的天空,然后用手抹了抹嘴,向老板付了钱,就上路了。

而事实证明,老板是对的。他们刚走到半路,漫天的白色恶魔便携着狂风如期而至。车子陷在雪里,熄了火。四人凭着动物本能和西北族人的蛮勇拼死趟出一条路来,在有人被冻死前顺利摸回了宿舍。

当其余三人跌跌撞撞地闯进屋子忙着生炉子时,纳赛尔突然定在了门口。

“我忘记喝面汤了。”纳赛尔对三位同伴说。风声太大,没人听清他说了些什么,于是他又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今天吃完拉面以后,我忘记喝面汤了,我得回去。”

同伴几乎是吼叫着表达了他们的不解,毕竟在纳赛尔之前,从没有人会因为一碗面汤去送命。

“在我四岁生日的时候,我的母亲告诉我,吃过拉面以后一定要喝一碗面汤。从那天起到现在,我都是这么做的,这次也不会例外。”说完这些,纳赛尔就一头扎进门外的暴风雪里,很快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而从饭馆老板起夜时发现了冻僵在自己羊圈前的纳赛尔并如他所愿用一碗热面汤救了他一命的那一刻起,“喝面汤的纳赛尔科长”就成了西部人民代代相传的经典笑谈。

但杨可乐觉得这事并不那么好笑,反而蕴含着一种他尚不明白的浪漫和诗意。于是,他和住在自己家楼上的纳赛尔科长成了朋友。

此时,听完杨可乐疑惑的纳赛尔科长正紧闭着嘴,喉结不住地跳动,胸腔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巨大声响,好像那里有一大锅正在沸腾的水。经过一段长时间的斗争,纳赛尔科长终于吐出了折磨了他好几天的一大口浓痰。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纳赛尔科长从烟盒中取出一支烟,示意杨可乐为自己点燃,“每个男人到死都是孩子,一辈子都在渴求女人的乳房和宽容。”

“你并没有解决我的问题。”

纳赛尔科长按灭了烟头,用右手的食指不断摩擦着自己的鼻尖,这是他失去耐心前的表现。终于,就在杨可乐忍不住担心纳赛尔科长会不会因此失去自己高挺的鼻子的时候,他从怀里掏出一盘没有包装的磁带递给杨可乐。

“你去商店里买一块今天刚刚过期的香皂,准备一个足够大的木桶,倒入三分之二的热水,把香皂丢进去。等到它完全融化的时候你需要穿着你姥姥给你织的那件最丑的毛衣,播放这盘磁带然后头朝下跳进木桶。”

杨可乐听到这里时陷入了沉思,在思考结束时他告诉纳赛尔科长:“我觉得结束自己的生命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式。”

纳赛尔科长又点燃了一根烟,深吸一口:“年轻人,你应该庆幸在几年前他们收走了我的猎枪。只管照我说的做,然后你会去到马孔多。你可以在那里找到我的朋友,奥雷里亚诺第二。他也许能解决你那些乱哄哄的想法。”

在杨可乐离开前,纳赛尔科长带着古怪的笑容再次提醒杨可乐:“别忘了播放磁带,那是关键。”

这些准备工作中最让杨可乐头疼的是在姥姥为自己织的诸多毛衣中选出最丑的一件,他觉得它们在这方面几乎不相上下。最终,杨可乐挑选了一件红色的高领毛衣,在肚子的位置有一只8-bit图案风格的牛,露出两排白色的牙齿,像是在笑。

之后的一切都很顺利,杨可乐遵照嘱托,在跳进木桶前按下了录音机的播放机。泡沫瞬间包裹了他,他感到自己穿过了木桶,向更深处沉去。在这种奇妙的体验中,杨可乐隐约听到录音机中的歌声传来。

“把你捧在手上虔诚地焚香......”

至此,我们已经知道,作为朋友,纳赛尔科长有时显得不那么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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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清醒后,杨可乐花了很长时间才勉强拧干毛衣上的水和肥皂泡沫。然后他循着乐声和人群的欢呼声,经过围着铁丝网的香蕉园,穿过华灯初上的土耳其人大街,来到了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创建马孔多时留下的庭院。

杨可乐很快发现自己此前的工作都是徒劳,他的上衣很快就因为漫天喷洒的香槟再次湿透。在被不同的陌生人灌下了半箱香槟后,杨可乐终于穿过狂欢的人群,在一张堆满了烤鸡的桌子旁找到了奥雷里亚诺第二。

“你好,”杨可乐打了个酒嗝“你大概就是奥雷里亚诺第二了,我的朋友纳赛尔推荐我来找你。”

奥雷里亚诺第二听见杨可乐的话脸上浮现出欢快的神情,但眼神始终没有从面前的火鸡上移开。“噢,当然。老纳赛尔最近还好吗?他每周都会给我寄来他写的诗,不得不说,他是我见过最具天赋的诗人。那么,您又是为了什么来找我呢?我希望是一场生日宴会,也许是您的婚礼?哈哈哈,这太棒了,我现在就去通知乌尔苏拉,我们今晚就可以着手准备......”

“事实上,我只是来找你讨论一些事情,”杨可乐残忍剥夺了让奥雷里亚诺第二举办一场新宴会的绝佳理由,“关于......我不知道如何表达更为妥当,也许是关于爱情。”

奥雷里亚诺第二终于从烤鸡上移开了目光,他瞪圆了眼睛看着杨可乐,肥胖的脸颊被挤出好几层褶皱,那神情就像看着一个长了猪尾巴的婴儿。

在杨可乐就要忍不住摸一把自己的尾椎骨的时候,奥雷里亚诺第二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他笑得如此剧烈,以致于浑身的赘肉都在颤抖,几乎要喘不上气。杨可乐亲眼看见有半只未经咀嚼的烤鸡从他的嗓子眼里迸出来。

“哈哈哈,噢我的小个子朋友,听听您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哈哈哈哈.....”奥雷里亚诺第二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他又花了好半天调整呼吸,擦干笑出来的泪水。

“我不明白......”

“您当然不明白,事实上,没有人明白,”奥雷里亚诺第二从身下坐着的实木木箱里抽出一支香槟,为自己和杨可乐各倒上一杯,顺便找到了那半只火鸡,“事情是这样,我们可以讨论性爱、责任、快乐、放纵、堕落,或是一件狐皮大衣、一双漆皮鞋、一次屠杀,甚至是那女孩的一个吻,但我们该如何去讨论爱情?或者说,我们何时停止了对爱情的讨论?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没人能清晰地界定,上帝也不行。”

“问题在于躲在我身体里的那个孩子。我时常被他操纵,他使我变得脆弱又敏感,无法在正确的时刻做出正确的举止,使我习惯于依赖而不是变得可靠。我不止一次的想杀死他,但他总是伴随着关于爱情的念头再次复活。”

奥雷里亚诺第二一边听一边毫无风度地用手撕开一只烤鸡,他取下这只可怜禽类的两根肋骨,衔在嘴唇和牙龈间,以使它们固定在上唇的左右两端,然后抬起头。

“这是来到这里的最后一个吉普赛人教给我的,他说猛犸象总是能解决大多数问题。不管怎么说,我们总该对这些制造出会飞的毛毯的流浪者们心怀敬畏。”

此时,杨可乐突然明白了奥雷里亚诺第二和自己处在相同的境况下,不同的是,他对此毫无保留地全部接受并欣然展现给所有人,他纵容那个孩子和自己融为一体,直到某个漫长的雨季来临前都毫无改善的打算。

“勇敢的人也许会正视自己身为人的弱点,而正直的教徒会竭力掩盖,但没人可以克服它。当然你也可以试试,前提是你情愿离魔鬼更近一些,”喷射而出的香槟木塞打在一头母牛的背上,它惊恐而毫无头绪地奔跑起来,奥雷里亚诺第二为此大笑不止,“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生来就需要喝酒,我的朋友。”

马孔多的夜已经降临,人们在庭院当中点燃了篝火,看起来没人准备就此结束这场狂欢。奥雷里亚诺第二被不知从哪里涌来的人群簇拥着赶赴下一处充满了酒精和食物的战场。

杨可乐有些头晕,他无目的地四下走动。他在走廊里遇见了手忙脚乱的乌尔苏拉,后者对他的毛衣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他经过饭厅的时候,费尔南达一边上下打量他一边迅速地把视线范围内的银餐具统统收了起来。他想要向奥雷里亚诺上校讨一只小金鱼留作纪念,但始终没能找到他。最终,他来到了树下,见到了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鬼魂。

“回去吧,”他的眼神越过杨可乐投向一片虚无,像是在喃喃自语,“人们总是爱在夜里无谓地消耗生命,没人意识到实际上月光和彼岸都不存在。不管怎么样,事情都不会有任何改变。回去吧,雨季就要来了。”

说完,他向杨可乐摊开手掌,那里放着一颗露珠。

于是杨可乐就跳了进去,在最后一刻,他听见奥雷里亚诺第二正在高声叫喊着些什么,那是他的墓志铭。

“让一让,母牛们,人生短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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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杨可乐二十岁那年,发生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他把关于马孔多的经历以《杨可乐和奥雷里亚诺第二关于爱情的谈话》为题记录了下来,作为自己外国文学课的期末作业,并决定之后便把这件事彻底忘记。他下定决心今后要积极和人交流、做一个善良而热情的大学生,然后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下去。他确信这是杀死那个孩子的唯一办法。而外国文学的任课老师本着最大限度的同情给了这篇不知所云的文章60分,让他不至于失去这门课的学分而无法毕业。许多年后,杨可乐仍然对这个有一副好心肠的年轻女人心怀感激。

第二件事是在这年冬天的某个午后,纳赛尔科长在吃完饭后拒绝了儿子为自己端来的面汤。“就在今天早晨,我写完了最后一首诗,”他向家人宣布,“这段已经足够漫长的生命是时候结束了。”说完,纳赛尔科长就离开了餐桌。他在沐浴后换上了为这一天所准备的衣服,并且对自己的胡子进行了一生中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修剪。做完这些后,他像往常一样走进自己的书房,安静地躺在床上,在夜晚的第一颗星亮起的时候,死去了。

而纳赛尔科长在生命最后时刻见到的人是杨可乐。他有一个深藏多年的秘密要告诉自己的朋友。“有件事,我对你撒了谎,”纳赛尔科长此时的眼神像秋日的喀纳斯湖一样澄澈而宁静,让杨可乐想起了多年以前那个顶着暴风雪去喝面汤的年轻人。“其实放《爱的供养》并不是去到马孔多的必要条件。当然,也不需要什么姥姥的丑毛衣。”

关于这件事,杨可乐曾经不止一次地怀疑过。但现在他只是宽容地笑笑,然后向纳赛尔科长道了最后一次晚安,并亲吻了他的额头。他知道,无论如何,自己都无法再次回到那个小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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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几乎放弃了,她不再保持微笑或试图寻找话题,面部肌肉完全放松了警惕,一只手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沿,眼神逐渐涣散,心里也许在盘算着怎么能不失体面地尽快结束这次荒诞的会面。

在这一时刻,杨可乐突然发现面前的女人正在流露出令自己无法抗拒的魅力。他几乎就要爱上她。

“嗯?”她发觉杨可乐正在看着自己,并有某种异样的神采从他的眼里一闪而过。

“你听见了吗?”他把咖啡杯底的最后一块冰块倒进嘴里,声音有些含混不清。

“马孔多正在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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