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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冬泩双月征文主题【识】
“张念雅,回家喽!”
是听到了母亲的声音才醒来的,并不是因为那一列正穿越山洞、带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驶来的列车。
第一次尝试的离家出走,看来还是不怎么顺利,最后还是和同样不受重视的土地公公一起挤挤。大概是这样,毕竟睡前那一段空白,我还需要时间才能慢慢想起。
橘黄色的老式火车从山洞中穿出,快速从我面前飞过,土地庙的水泥墙帮我挡住了几颗闪过来的沙砾。列车上的人有站有坐,有人买不到坐下的位子,眼睛无神地拉着扶手看窗外、有人惬意地坐着看书,看封面好像是村上春树。我与一个坐在父亲大腿上、留着日本妹妹头的小女孩对视了3秒钟,又很快发现她并不是在看我,目光对焦在我脚边两只正抢食一条蚯蚓的麻雀。
在3秒的时间内,小女孩和我同时目睹了一条生命的死亡、以及两条生命的新生。当然两只麻雀分到的都会是活生生且新鲜的;小女孩没看到的是,因为一条生命的拉扯,在5秒钟之后,也同时造成了两条生命的死亡。对那条蚯蚓来说、或是对那两条蚯蚓来说,刚才的那场生命重建手术,仍然等于什么都没有。就像我,把生命分了一半给你,我换得什么?
“张念雅,回家喽!”
我得离开这里了,这次我一定要让他们也担心一下我。
太阳热得当头,我坐在玩具店门口的儿童旋转椅上,借着店门口的自动门吹个凉风。门打开,里面有个小男孩坐在地面不肯起来,手里死死抓着一个不知道是什么动漫的公仔玩具,说什么都不肯放手。走进去的母女站在门口愣了半天,店员却见怪不怪地帮其他客人进行结账流程,自动门关上了。
“为什么?那是我的芭比呀!是爸比买给我的!凭什么要我给她?”
“妈妈回头给你买个新的,你怎么那么爱计较呢?”
母亲后来并没有买个新的给我,连旧的我都没有了。好几次她接我下课时经过这个玩具店,我在门口死活哭闹着不肯走,她都没有再带我进去过。你还记得那个芭比吗?我叫她安妮,你给换了名字要叫她金妮,然后你玩了两天把它的头扭断之后,被母亲扔进垃圾桶的那个芭比呀!你当然不会记得,因为那时候你正忙着弹全新的电子琴呢。想到这里我走进玩具店里,想看看回忆中的芭比现在还有没有在贩卖,如果有的话,我也许可以买一只,然后叫它安妮,这次我说什么都不会再给你。
自动门打开,一股舒服的冷气扑面而来,一位母亲正拖着地上不肯起来的小男孩,要让他从人多的地方离开。
“不要闹了,今天是来买弟弟的生日礼物的,快起来!”他母亲用强硬的口吻说道,连拖带拉提起小男孩的手臂,小男孩卷起拳头扯回自己的手,干脆盘腿而坐,一副要与母亲要抗战到底的架势。
“张念雅,回家喽!”
我又听到了她的声音,只好跟着前面的人从男孩大腿上跨越,凭着印象找到上楼的阶梯,然后贴着一排层架掩饰住自己。
楼上有一块太空沙的试玩区,我躲进试玩区里,看到一对年纪差距不小的兄弟,哥哥正在用模具教弟弟造出一个堡顶的造型,旁边是已经成型一半的彩色城堡,弟弟坐在哥哥身边,很安静。哥哥把黄色和蓝色的沙子混合成各半,放进模具里,然后拿出来把成品交给弟弟。弟弟拿着三角形的堡顶,指着城堡的门,问哥哥是不是放这里。哥哥笑着摇头,抓着弟弟的手,和他一起把堡顶放在城堡的最上方。
“姐姐,我做了意大利面面,给!”
“你把我做好的贝壳拿去做了面条?那是我的作业呀!”
“妹妹想给你做个面条,你怎么那么大声吼她呢?”
你那天拿走了我所有的太空沙材料,给全家做了一顿意大利餐点,面条有几处被你的手指压扁,看不出原本是要做细面还是宽面。父母亲在你面前假装把大餐吃得一点儿不剩,餐桌上和乐融融,不知道的人以为这一家只有三口;而关在房里闹脾气又不讲道理的人,是显得很多余的我。后来你把餐桌上的‘食物和碗盘’都扔到洗碗槽去泡水,隔天到校后我也成为全班唯一没有交作业的学生;我罚站了两堂课,站到脚都在发抖,回家后餐桌上留下一颗沙子捏出的巴掌大红色苹果,母亲说那是你特地留给我的饭后水果,也是唯一没有被泡水的那部份。我没动。
我离开试玩区,往更里面的货架走去,路过一排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陶瓷娃娃区,装饰着各国娃娃的扮相和发型。
那个时候还没有你,我是父母亲在家里唯一的注意力,他们一人一手牵着我,互相讨论着该给我买些什么。我指着一个头发卷卷的德国娃娃,眼睛和豪华到夸张的西式蓬裙都是绿色的,还戴着一顶绿色的淑女帽;粉色和黄色的花朵坠饰用几条珍珠串起,悬在腰上,领上和裙摆的蕾丝是我最喜欢的花样。那天并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就是后来再奢侈不过的家庭出游日,我们仨会花上一整天的时间在外面吃喝玩乐、看动画电影或是去百货公司里玩碰碰车。那时我的世界只有父亲和母亲,以及学校里一起嬉笑打闹的同学们;那时也还没开始去到医院,做一次又一次的骨髓抽取和身体检验。
要说到那个陶瓷娃娃,买回来之后父亲特地请人做了一个玻璃柜,就摆在玩具房最显眼的地方。我在地垫上玩游戏时,就能看到娃娃在玻璃框中看着我。它和你不同,从不和我争夺什么,更别说是抢走或介入我的生活──它只是安静地坐在柜子中、它只是默默地陪着我。
眼前是一个与当初那个风格差不多的娃娃,一身优雅华丽的衣饰如同要去参加舞会的王宫淑女,扮像高贵又不失活泼。对于那场半夜三点的地震,我的印象已经很淡了,仍然深刻的部份,就是娃娃和玻璃柜倒下时的那声砰裂巨响、还有为了要保护我不被书架砸伤,中途却不慎被鱼缸里晃出的水滑倒送医的母亲。那天我失去了一个玩伴,从医院回来的下午,他们告诉我马上就会有一个新的玩伴了,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你的消息。
你五岁之后我们很少能有机会再去逛玩具店,父亲和母亲也很少能同时出现在我身边,他们通常一个会在去医院的路上、另一个会在医院。要说那时我们能一起相处的时间,那也是因为我也在医院。
等你回到家里的时候我快毕业了,但玩具对我的吸引力没有减少,大概是因为你的出现让我失去了太多,我的童年因为你的到来而被压缩、再压缩,我记得曾经有个娃娃一直陪着我、我也记得安妮。那天我们难得又有了一起逛玩具店的时间,我站在和安妮长得一模一样的娃娃面前,红着眼不肯走。你指着它喊金妮,你还记得它是你两岁那年扭断头的芭比;你吵着让父亲买给你,你说那是你的金妮。你如愿以偿又再一次得到了芭比,可是拿回家之后你拆也不拆,就只是把它放在那里。
“张念雅,跟妈妈回家喽!”
她的声音自下而上,温柔得像是第一次从幼儿园要接我回家。
我在声音到达楼上之后,拐了几个弯绕到楼下。那个哭闹的小男生还在现场,一旁的母亲已经妥协,手上拿着刚才小男孩还抓着不放的公仔,正在跟柜台人员寒暄。“就是嘛!看妈妈对你多好,等你长大了,要照顾弟弟还有爸爸妈妈才行知道吗?”柜台的人对着一旁哭红了眼的男孩笑道。
离开玩具店我走到曾经的校园门口,中午时间这里挤满了来送餐的家长,每个人手上提着各色可爱图形的便当袋。他们焦心地透过校门口的围栏把便当袋递给在校内的小孩,一边叮嘱要把饭吃完、一边约定下课时在哪边等待。有时来接我的是父亲,有时是母亲,结果都一样,上学的时间就是在医院和学校两头跑。我常常没有办法在学校和同学一起午休,他们围在一起分享便当食材的时候,我躺在病床上接受各种针管刺入、吸出,而父母亲待着的是你那一间病房。
“妈妈求你了,救救你妹妹吧,如果妈妈能自己来,妈妈肯定不会拜托你的。”
童年是什么呢?真正能享受到的时候,是全世界的注意力没有被你吸引走的候;是父母亲还记得我的生日的时候;是我能在自己的房间里安静地写作业,没有一个小屁孩在旁边哭闹的时候;是家里不用每天进行打扫消毒、我可以把玩具随处乱扔的时候;是家里还有足够的钱,他们牵着我逛百货公司、去游乐玩的时候。后来的童年是消毒水、又粗又长的针、抽血管、冷眼旁观的护士所组成的,那些还没有你时的快乐与独占,已经在一趟一趟的医院往返间烟消云散。
那年暑假下了一场很大的雨。吃完午餐我跑到爸爸的公司找不到他,回家时被困在大雨里。我在路边要找公共电话,最后找到一个能避雨的电话亭,但是口袋里却没有电话卡。大雨从中午过后就下到傍晚,我缩在亭子里拿包包挡住从外面扫进亭子里的大雨,半身还是被溅得湿答答。雨停之后我才回到家里接起响个不停的电话,父亲在电话那头因为找不到我特别生气,晚上母亲和你也没有回家,只有父亲怒气冲冲地跑回来,拿起爱的小手把我一顿毒打。
“就顾自己在外面玩,你知道妹妹生病了吗?”
从那天之后,延续你的寿命,变成我的使命;因为我是你的姐姐,因为全世界只有我能和你配对。我断续抽掉身上的细胞血和骨髓,为了让你活下来,为了让你继续分享本来只该属于我的爱。我把这些归咎于那场大雨,是不是那天我没有出去,父亲就不会生气;父亲没有生气,我就没有责任要救你。那么我就可以像别人一样在学校专心上课、交朋友、学才艺。
“雅雅,回家喽!”
是小时候把我抱在大腿上,在饭后对我念故事的那个父亲。他很久没有叫过我的小名,应该说他很久没有叫过我。大雨那天之后,他每天都是一副忧心忡忡。他卖掉了公司一部份的股权、卖掉了汽车、卖掉了几份保险、也卖掉了他抱着我念故事的时间。
我犹豫了一会要不要回应他的叫唤,后来还是决定转身离开,也许他会在找到我之后又把我打一顿,但这次我不会让他有这个机会。我路过每次放学都会吵着母亲买的葱油饼摊位,她会一手帮我拿着书包,另一手在她包里掏钱,然后给我30元铜板,让我去买一个葱油饼。她则会站到一边偷偷检查我有没有把当天的便当全吃干净。我又路过父母亲第一次带我买教科书的书店,那次父亲把我扛在肩膀上,要我到最顶层的架子上拿一本儿童英语教材,母亲在一旁焦急地扶着我的腿,而父亲故作不稳要把我摔倒在地,最后又用另一只手把我接住,我在他怀中咯咯发笑,而母亲边笑边咕哝着父亲没个正经。
我来到从你生病之后就没有再进去的小公园,母亲说是因为那里不干净,那些跷板和滑梯,都有你不能沾染的坏东西;不只是你,要配合你活着的我,同样都不能让细菌靠近。但是我记得那段你还没生病时的记忆:那天热得一塌胡涂,你吵着母亲说想要吃冰,母亲便让我带你到杂货店去买些冰棍和一桶冰淇淋,回家的时候你看到没人在玩的跷板,一转身就跑到公园,坐在跷板上指着对面的位子要我坐。
“姐姐一边、安安一边,蹬跷板板!感情……不会散散!”
可能是故意,那天我没有控制力道,着地时呯一下把你弹到了软垫地板上,你的膝盖一下就磨出青红色的刮伤,你没有哭,坐在地上对我笑出了花。我一边暗自开心,一边用手上的冰棍帮你冰敷着回家,然后想着怎么面对父母的责骂。
“安安跌倒……姐姐扶安安,不骂姐姐。”
那天你没有掉一滴眼泪,就像你后来的每次化疗一样。我和你最大的不同,就是你似乎可以包容每一次的疼痛,而始终在追究得失的我,理所当然变成无法懂事的姐姐。渐渐地我明白了,这才是我最最恨你的地方。
“姐姐!姐姐……跟安安回家!”
连你都跑出来找我了吗?我不过就消失了一个晚上。
我在跷板上坐了一会儿,中午的公园空空荡荡,只要你们一进来就能看到我的吧?这里没有树荫,太阳烧得我感觉快融化。我有点想放弃抵抗了,但又想要再挣扎一下下。我在心里默数一百秒,如果你们能看到我在这里,那我就跟你们回家,就这样好了吧。毕竟你要的我已经移植给你了,现在你身体好了,也许我们往后就能跟正常的姐妹一样,出嫁时还能帮对方梳头、帮对方化妆。几秒了?六十多秒吧,你们在哪儿?我顶着日头走出公园,这次父亲肯定要生气了吧,像那天一样。
走出公园,我看到你们在马路对面的身影,人群中不只是你跟父母而已,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人。结果还是错过了吗?我在后面跟着,想知道你们要去哪里。
“张念雅,回家喽!”
母亲的声音越来越近,她就在我前方而已。
“妈,我在这!爸!”我在你们身后大叫,你们还是没有听到。
不论我怎么跑,距离还是一样,唯有你们的声音越来越大,没关系,一回到家我们还是会相遇的吧。在你们前面有一个人拿着一面黄色的大旗,不是黄色,应该说是闪耀耀的金。在这样炽热的阳光底下,还是能散发着一股很吸引人的光。我看不清,但是我能够在很远的地方就看到那个光,这样我就不会再和你们走散了吧。我知道错了,我想跟你们回家。
一直维持着一样的距离,进门后我才看到你手上抱着一直没有拆封的芭比。
“念雅已经回来了,今天开始守夜,到后天出殡前你们要在这里陪她,跟她说说话。”拿旗子的人看了我一眼,接着把他手上的旗子立在一张照片旁边。
“可是今天是我的毕业典礼,你们答应会来看我跳舞的呀!”
“妹妹今天状况不好,我们得送她去医院,你什么时候才能懂事呢?”
“我排练了好久,想要让你们看的……”
照片上是我穿着大红色舞裙在舞台上的起舞翩翩,那场舞我练习了好长时间,中间一度因为抽髓的关系,没办法踮脚支撑太久。他们后来还是来了吗?可是没人告诉我。
“安安,姐姐回来了,把芭比送给姐姐吧。”母亲对着你说。
“姐姐,对不起,把你的娃娃用坏了,这是叫爸爸买给你的,可是回家后你一直在生气……对不起姐姐,安妮还给你,你不生安安的气了好不好?”你把芭比乱掉的头发梳好,小心翼翼地放在我照片旁边。
一旁有个尼姑在念经,我头有点疼,关于那个早上的记忆,好像开始能慢慢想起。
“你们都爱她,要我做什么?什么都要我捐给她,我也是你们的女儿呀,我也会痛!”
“雅雅,快回来!危险!”母亲一直喊着,我那时不听,动完最后一场移植手术后几天回到家里,我越想越气。
“我不要,你们都不要我,那我走好了!”
“雅雅,快停下!火车要来了,雅雅!!张念雅!”
...
“雅雅,不要怕,你已经到家了。不痛了,雅雅。”
别哭了妈妈,我这不是回家了吗?对不起,我应该要早点懂事的,可是以后,我们还能是一家四口吗?
“小雅雅终于能有个玩伴了,她得有多开心吶!”女人抚摸着肚子,靠在丈夫身上。
“这样她就不用每天跟个不会讲话的娃娃一起玩了。”丈夫把手贴在妻子的手上说。
“之前破掉那个她很喜欢的陶瓷娃娃,我们找时间再去买回来吧。”
“好呀,明天带安安去完健康检查,我们就去帮雅雅买娃娃,给她个惊喜。”
“说什么我都不愿意让雅雅做这样的事,雅雅还那么小!”
“医生,真没有别的办法吗?我们大女儿才10岁呀,要不你再验一次我的吧?”
“医生,我也可以,真的,我是他爸爸,怎么会配对不符呢?我怎么可能让我女儿去做这么危险的事,她可能也会死的!”
“雅雅已经睡了,你在医院陪她吧,不能让她醒来时一个人,这段时间她太苦了。”
“你把安安顾着,说什么我都要去亲眼看到女儿跳的第一支舞,她跳完舞我就回来。”
“我们的雅雅......是不是回不来了?都是我们的错,都是我们害的......”
“别哭了,我们去把雅雅带回来吧,一起去带雅雅回家。”
…
雅雅,我们到家了,你要记得哦,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