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西塘遇见她时,正是梅雨季最绵密的日子。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亮,我蹲在廊棚下调整相机焦距,镜头里忽然晃过一片水红色。
她穿改良式素缎旗袍,撑一柄竹骨油纸伞,鞋尖挑开积水时,露出绣着并蒂莲的鞋头。我鬼使神差地按下快门,取景框里,她恰好抬头望过来,眉梢沾着雨珠,像水墨画里洇开的一点墨。
"拍够了吗?"她的声音裹着吴语软调,伞骨轻旋,抖落一串珍珠似的雨帘。我这才发现自己蹲得太久,膝盖发麻,慌忙站起来时撞翻了三脚架,镜头盖骨碌碌滚到她脚边。
她弯腰拾起盖子,指尖在金属边缘轻轻摩挲:"拍古镇的人总爱拍桥,拍灯笼,"她把盖子递还给我,无名指上一枚翡翠戒指闪过幽光,"可真正的西塘,在屋檐的漏痕里,在石板的凹凼里。"
我注意到她腕间缠着根褪色的红绳,绳头系着枚铜铃。后来在"醉园"遇见她时,那串铃声混着古琴声从二楼飘下来。她正倚着雕花木窗拨弄琴弦,琴身刻着"晚舟"二字,窗外的雨丝斜斜切过她的侧脸,在睫毛上凝成水珠。
"《欸乃》。"她察觉我在听,指尖忽然用力,琴弦发出清亮的颤音,"柳宗元写'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可这世上最寂寞的,是有人听琴,却无人解意。"
我掏出相机给她看存储卡里的照片:青瓦上的苔藓,石阶缝里的蕨类,还有她撑伞走过转角时,伞面与砖墙上爬山虎重叠的光斑。她的瞳孔在屏幕蓝光里微微收缩,手指抚过显示屏,像在触摸某种易碎的东西。
"明早六点,来送子来凤桥。"她忽然说,转身时旗袍下摆扫过我的裤脚,留下一道若有似无的香,像雨后的栀子。
次日凌晨,雨停了。我在桥上等到第七只乌篷船摇过时,终于看见她的身影。她换了件月白旗袍,头发松松挽着,腕间红绳上的铜铃被塞进袖口。我们沿着河岸走,她忽然指着水面上漂着的落花:"你看,它们以为自己在流浪,其实不过是随波逐流。"
我停下来拍水中的倒影,她的身影与垂杨、船篷叠在一起,恍惚像幅动态的古画。当我再次抬头时,她已站在三米外的巷口,朝我举起一柄油纸伞——伞面是空白的,却在她掌心翻转间,露出内侧用金粉勾勒的并蒂莲。
"帮我拍张照吧。"她把伞撑开,退进阴影里。我调整光圈时,发现她正用指尖摩挲伞骨,那里刻着细小的字迹,隐约是"民国廿三年"。快门响起的瞬间,巷尾忽然传来黄包车的铃铛声,她惊觉似的转身,旗袍角扬起一片涟漪。
再睁眼时,巷口空无一人。只有地上躺着半柄断弦的古琴,琴弦上缠着那根褪色的红绳,绳头铜铃还在轻轻摇晃。我捡起琴身,"晚舟"二字下不知何时多了道划痕,像道未干的泪痕。
后来我翻遍西塘的地方志,在民国篇里看到一则旧闻:船娘林晚舟,善抚琴,民国廿三年嫁与苏州商人,翌年夫死,自此避居西塘,终身未嫁。配图是张泛黄的老照片,女子立在船头,腕间红绳上的铜铃清晰可见,身后是送子来凤桥的飞檐,桥洞下漂着零星落花。
我摸着相机里的存储卡,忽然想起她转身时,伞面上金粉在晨光里碎成星子的模样。有些相遇本就是雾里看花,你以为触到了光,其实不过是时光长河里,两片偶然相碰的浮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