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车开动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远方的山脉邂逅火红的晚霞,肉眼可及的地方,每一处都红得荡漾。恰逢夏季,碧绿的树丛借着落日的光在微风中闪动着发光的叶子,远远看去,犹如碧玉一般。与碧玉不同的是,叶子只能发出“莎莎莎”的低语,语调就像远行的人们在心里默默告别。铁路栅栏两边,紫的、白的和粉的,各色各样零星的小花也互相碰撞着、摩擦着,见证锃亮的铁轨伴随着拖长的嗡嗡声消失在西南方的天际。来自四面八方的陌生的人们,当然也就在此时搭乘同一辆列车前往各自的目的地。
作为本次列车的乘客之一,孙邵杰的位置是在7号车厢I7床的下铺。孙邵杰本次的路程全长数千公里,耗时将近60个小时。刚登上车,孙邵杰就感觉累。
旅途漫长,终点是家。
有时候,遥远的归途总是让游子在归家的那一刻顿时感到身心俱疲,而恰恰就因为那么一个很不起眼的卧铺,却能让经过长途跋涉的游子免去腰酸背痛和脚肿的灾难,安然回到亲人身边。毫无疑问,孙邵杰是幸运的!
刚安顿好自己的几大件行李,孤身一人的孙邵杰就掏出兜里的耳机,不带半分犹豫,插在手机上,自顾自地娱乐起来。
孙邵杰是幸运的,同孙邵杰一样,我们也是幸运的。我们庆幸生活在互联网的时代,手机成为灵魂的伴侣,旅途不再是孤独的流浪。我们庆幸生活在互联网的时代,所有的通讯、购物、娱乐甚至写作仅靠一台手机就能全部搞定。手机,让我们慢慢习惯一个人的旅程,我们刷剧、“吃瓜”。长途上,我们始终有事可做。可是也就是因为手机,我们似乎变得过于冷漠。面对别人的困境,我们就只关心手机里的点点滴滴。
就在孙邵杰入迷地刷着短视频的时候,他的对面迎来一对母子,母亲三十出头,小女孩只有六七岁的样子。母女俩拖着两个行李箱,行李箱并不大,却塞得满满的,看上去十分沉重,重得平整的路面和圆滑的轮子就像两个再合适不过的齿轮紧扣在一起,转动的时候空气中还有粘性。母女俩在孙邵杰的旁边停下,潦草地在床铺上歇息片刻,母女俩就即刻起身互相配合着把箱子放到行李架上,然而这样的举动于她们而言显得很艰难。母亲站上直通中层和上层卧铺的扶梯,耐心指挥着小女孩把箱子如何如何往上递给她,再由她放到行李架上。就这样试过一次又一次,母女俩还是不能够完成这项艰巨的任务。在这对稍显瘦弱的母女俩面前,行李箱一旦离开地面悬在空中,就重如太行王屋两座大山,仿佛需要耗尽一家人世世代代的力气才能把它完全移动。还好,生活中总是善良的人居多。就在母女俩一筹莫展之际,一位路过的中年男子顺势搭了把手,箱子终于得以安稳地落在行李架上。
放好箱子,母女俩就开始拾掇拾掇床铺。
那位母亲几近严苛地拍打着床铺上的灰尘,压平枕头上的褶皱,拿出包里的一次性拖鞋换上,然后就带着女儿去往卫生间换上宽松舒适的睡衣。
亳无疑问,在狭小的空间里,孙邵杰在有意与无意之间也目睹了母女俩收拾的全过程。说来也会让人笑话,孙邵杰本来有帮助母女俩放置行李的想法的,可是看着一个接一个没有结局的短视频,竟忘记起身,直到路过的男子把地板踩得咚咚响,又刚好手机信号不太好,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是不是有什么事忘记去做。
巨大的流动性,让天南地北的人们得以相见,而又正是因为巨大的流动性,素未谋面的人们在见面时也懒得寒暄。或许,只是因为,列车到站后的分别意味着互相再也不见。我们又重归为陌生人,未来的你与我无关。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在列车行驶的过程中,虽然孙邵杰和母女俩是对床,但是从始至终,他们的嘴里甚至都没有挤出过半个标点符号。
沉默,沉默,还是沉默。
孤独的旅人啊,漫漫长途,你难道不觉得孤单吗?
哦,你不会觉得,因为你有灵魂伴侣!
去往远方的列车就这样沉寂地走着,时而穿过黑黢黢的隧道,时而又经过碧波荡漾的大湖,时而进站,时而出站。列车一股脑地翻山越岭而去,把山川河流丢在后边,把沿途的村庄抛在后边,也把时间扔在后边。逝者如斯夫,晚霞带来的视觉盛宴早已落幕,转眼已是晚上10点。
列车灯照例熄灭,正是在晚上10点。互不相识的人声渐渐隐去,整个车厢由于暗夜的加持,此时更加沉寂。手机电量还剩百分之十,迫不得已,孙邵杰把自己的手机放在床边充电。由于过于疲惫,他连自己什么时候睡去也不得而知。
到目前为止,车厢里太平,旅途也一切顺遂。
“看好自己的随身物品,充电的手机,自己看管好。”
“遇到麻烦请大声呼救!”
孙邵杰半睡半醒之间,依稀听到列车员的提醒声。灯已灭,照例巡查的列车员仍旧丝毫没有压低自己的音量,饶有分寸地扯着嗓门提醒着各位乘客。尽管列车员在熄灯以前早就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过广大旅客一定要保管好自己的随身物品,可是熄灯以后,列车员依旧“不依不饶”地反复强调着。
……
“我的手机呢,我的手机呢,我的手机不见了,有谁看见我的手机吗?”
孙邵杰连续大喊出来的这几声,既惊动周围的乘客,也把大家全都吸引过来。
狭小的空间难以容下大量的人群,围过来的旅客摩肩接踵,就像火车轮挤着铁轨,无意之间把空气挤到火车顶上。
“火车上有贼,大家千万看管好自己的物品啊!”孙邵杰旁边的旅客更像是在提醒自己。
“再好好找,这年头,小偷少,看看是不是落在哪里啦?”一个年轻而又成熟的声音从左边传来。
听到这话,孙邵杰又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翻了很久,也没找到。慌乱之间,口里的那一连串的话争先恐后地跑出来。
“那可是我生命的源泉。”
“我可以不吃饭,可以不睡觉,但是我不能没有我的手机啊!”
“我的灵魂伴侣!”
“没有你,我的旅途定会黯然失色,呜呜呜……”
听到着急的喊声,列车员忙赶来。在疏散挤在周围的旅客以后,列车员又仔细询问过孙邵杰。你问我答,问答完毕,列车员也不知孙邵杰的手机是如何丢失的,调监控,孙邵杰那儿那个时间段压根就没人经过,询问附近的旅客,旅客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情况。找不出手机是如何丢失的,列车员只好先安慰孙邵杰别着急。
着急的人容易丧失理智,丧失理智的人就容易满嘴胡咧咧。
这不,听这声,孙邵杰正胡言乱语呢!
“一定是她们俩拿走的。”
“别人都没有来过,我手机就放在那里,不是她们拿走的,手机还能自己长腿跑了?”
孙邵杰口中的“她们”,说的就是他对床的母女俩。
心急如焚的孙邵杰说话已不再经过脑子,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他凭借自己的猜想,并且企图力证自己的猜想:手机肯定是被那对母女俩拿走的。
“你们看看,她们娘俩,上车就没见她们掏出过手机,她们肯定是因为没有手机所以才不玩手机的,现在这个时代又有谁不爱手机啊?”
众人面面相觑,突然觉得孙邵杰的话说得有那么点道理。
“快把我的手机还来,否则修怪我不客气。”经过孙邵杰的分析,又看着孙邵杰信心满满的样子,列车员也小心地询问母女俩是否拿走孙邵杰的手机。
母亲苦笑着回复说:“我怎么可能会拿他的手机……”
孙邵杰满腔怒火正愁无处发泄,现在根本容不得别人否定他,特别是他以为的敌人。那位母亲的话还未说完,孙邵杰就猛的冲撞过去,和娘俩互相拉扯着。恍惚间,孙邵杰瞥见那位母亲的右手仿佛拿着什么东西,孙邵杰以为是水果刀,担心伤着自己,所以就再次大声叫嚷起来。
咚……
短促有力的一声“咚”,孙邵杰一边捂着头一边哀嚎,“哎哟,真他妈疼!”
疼痛之余,孙邵杰捂着头环顾四周,既没有喧闹的人群,也没有列车员围在身边,母女俩也正在熟睡,有那么一瞬间,他居然还听见小女孩的梦话。
自己的头原来是真的撞在隔板上,难怪感觉挺疼的。
孙邵杰捂着头:“我的手机呢?”
朝着手机充电的位置看过去,孙邵杰的手机还在那,根本没有人拿走。那时候那个地方,有很多人走过。
啊呀,原来是梦!
亲眼见到自己的手机还在,孙邵杰忽然想起梦中的一句话:“这年头,小偷少。”
这话对着哩。
列车还在向前开去,依旧是穿过隧道,依旧是经过大湖,依旧是在昼夜里赶路,在某个清晨的六点十分,列车顺利抵达终点站。
收拾好行李,孙邵杰走下列车,刚好看见母女俩用她们的手机在火车旁拍照留念。
孙邵杰并没有忘记昨晚的那个梦,有那么一瞬间,孙邵杰脑子里突然想到:梦里的母亲右手里拿着的,就是一部手机。想到这些,他微笑着看着她们,心里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剧烈地摇晃着,既是在与她们打招呼,又是在向她们道歉,也在与她们默默告别。
在那以后,每逢旅行,孙邵杰都会带一本书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