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宁喜欢每天都到废墟那儿去,那堆二十世纪遗骸至今仍静静地矗立在它更了名姓的故土,每当风吹过那些庞然大物之间的扭曲回廊,会有类似叹息的回音此起彼伏地传来,因为坍圮的断壁残垣随时有崩塌的危险,即使最大胆的法外之徒也没有心情在这站上一站。连鸟雀似乎也不愿在此驻足,但在伊芙宁看来,这无疑是她获得安宁的乐土。
她准确地发现了一块相对平整安全的地带来抚慰生活带给她的苦役和创伤,这让她在人前从来不哭,虽然偶尔这会让那些人扫兴并施加新一轮的毒打,但废墟总是像慈母一般接纳着她。
直到那天,她发现自己的小乐土被一个不速之客占领了,一个…年轻男人,这使她下意识想起了一些暴力并后退了几步,但很快她便发现事情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静静地躺在那里的是一位异乡人,看起来颇为瘦弱。他的脸色很不好,苍白得近乎透明,不带一丝血色。黑色的发丝湿漉漉地粘在脸上,破烂的衣服上沾满泥浆,此刻半躺的样子俨然是丧失了行动能力。不知为何,她竟觉得那衣服里面是空的。不过这念头很快被救不救人这个明显更为重要的决断所占据。伊芙宁低着头搓了几下她留着前天菜汤的麻布裙,将裙摆拧成一个可笑的结然后慌不迭地解开——她实在是很少自己做决定的。感到答案慢悠悠地在脑海中清晰起来,她局促不安地抬起头,却发现青年已经醒了而且正在远处凝望着她,对方看起来依然虚弱无比,然后她就看到对方嘴唇翕动着吐出一个字眼。
您说……什么?她紧张地发问道。
水。
感谢上帝,她终于听清了这个字,在距他十米开外的地方。可她不敢靠近,为什么呢。
她犹豫着是否要走进些以便能清楚自己可以再给他别的什么帮助。这时一个闪烁的东西冲她迎面过来,她下意识地皱眉闭上眼睛就像以往那些情况自己常做的那样等待痛苦的降临。
然后她就清楚地感觉一个圆形的金属滚落到她的脚边,是一枚穿孔的金币,带着冰凉的触感和古老的花纹。
熔了它,给我带点水来。
少年说完便静静地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了。
伊芙宁以自己最快的速度跑到一堵墙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在感到好些之后,她做出了一个决定。
女孩走后,爱伯终于长叹一口气,然后稍微换了个更加颓废的姿势。
这个他选定的废墟角落布满潮湿的苔藓,还有清凉的露水,白天也远离太阳的照射,的确很适合用来休养,不过要单凭那点水分也实在是杯水车薪。拉曼达的雨季实在是比他想象的日期还要推迟,他懊悔自己没早些联系斯卡尔,更让他懊悔的是自己没有早一点察觉敌方残党抱着同归于尽使出的杀手锏,这让他险些在这个多雨的温带小国长眠——如果他是个人类的话。
爆炸前喷出的毒液麻痹了他的大半个身体,虽然他及时撤离,却无法分解毒素并修复受创的部分。
他需要……足够的水,还有蛋白质。
他当然不会想到吃人,这就是他和其他变形生物最大的不同。伪装成同类再趁其不备地吞噬,是他们一支最原始也是最常见的捕猎方式。可他毕竟脱离了同类太久,与和人类相处的时间一样长了。
他在傍晚等到了一杯水,半碗撒了不少的肉汤,还有捧着它们的,遍体鳞伤的女孩。他轻而易举地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不禁皱了皱眉。
伊芙宁将这些东西放在五米左右的位置,然后转身欲走。她太愧疚了,一个金币可以买的实在是太多——如果不是它半途被人抢走的话。那半碗肉汤,还是她在趁小摊老板不注意时偷偷盛的。被她雇主的狗追了大半条街后,剩下的连给一个孩子果腹都勉强。
等一下,爱伯叫她。他想说请她把汤喝了,毕竟女孩看起来也没吃晚饭。但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女孩顿了一下,然后逃走。
喝完汤之后,爱伯感到微妙的能量涌动,尽管还是远远不够的。眼下他只盼望一场雨的到来。或者女孩能再给他带什么回来——他会回报她的,可能的话还会保证她不受欺负,尽管他现在一无所有,虚弱至极。
伊芙宁回到镇上已是黄昏,暮色下的小镇仍然人生嘈杂,夜市的灯火已经早早地亮了起来,一些机器小贩开始早早吆喝,她情不自禁放慢了脚步,像每个12岁女孩儿那样,欣赏着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和各种食物散发的诱人香气。
远远地瞥见胖鲁德和他的跟班摇摇晃晃地过来,她连忙躲到一旁的木桶边。
鲁德洋洋得意地将从她手中夺走的硬币挂在胸前,此刻正厚颜无耻地趁一个机器小贩运输原料,从货摊上顺走一根油汪汪的香肠大嚼。
她要在鲁德发现并拿她找乐子之前悄悄溜出去,然而不幸的是,随着脚下一个趔趄,她一下撞到和自己差不多高的酒桶上。旁边的机器小贩转过电子屏,而鲁德也似乎也发现了她。
野耗子!鲁德流露出一脸找到猎物的兴奋,这让伊芙宁打了个哆嗦闭上眼睛。
然而第二次,她预料的痛感并没有传来。同时她听到对方一声惊叫。
睁开眼睛,她发现鲁德偷走的香肠掉到了地上,而那只肥腻得媲美香肠的胳膊正被人攥着,是当地臭名远扬的组织的一名成员斯克,他身后还跟着珀恩和格尔特,镇民也不知道他们有何贵干,纷纷跑路闪人。
为首的斯克看着脸涨成猪肝色的小肥子,不顾对方痛呼地扯下他胸前的金币。
这是谁给你的。
啊……我……鲁德少得可怜的脑细胞显然沉浸在痛楚中没反应过来,然而下巴上多出的一把冰凉的手枪让他忽然开了窍。
啊啊啊是伊芙宁,是那只该死的野耗子!哇啊啊啊啊啊!
伊芙宁?对方重复了一下,伊芙宁吓得坐在地上不敢动。
她在哪儿?
在,在那儿!鲁德颤颤巍巍指了她叔父房子的方向,然后两眼一翻抽了过去。
一声枪响。
鲁德睁大双眼的尸体正倒在伊芙宁面前。她吓坏了,拼命不让自己尖叫出来。
伊芙宁!她在这儿!她的叔母在几人向她家走去的千钧一发之际将她揪了出来,脸上还带着逃过一劫的轻松感和成就感。
你放开我!伊芙宁惊恐万分之下咬了她一口迫使她松手,然后撒腿向废墟跑去。
拜托,拜托别跟过来!
她的祈祷被背后几声响亮的枪响打断,火药味在空气中炸裂开来,夹杂着三两句谩骂。
额油,这不是老熟人嘛。
青年歪歪头,身子依旧躺在地上没有动。
他们说你受了重伤,果然不假。
斯克上前一步,杀了你,我就可以复职了。
你以为你家笨蛋老大还会要一个看不住油库的傻瓜?
爱伯咧了咧嘴角。他现在连斯克一个手下都打不过,不过……他克制抖动地身体,尽量流畅地站起来调笑道:
对付你们这些杂鱼还是很可以的。不过小丫头嘛,就别看了。
伊芙宁感到对方的手掌盖住了自己的眼睛,冰冰凉凉的触感,微微有些湿润。
你今天有没有给我带饭?
爱伯问。
带了……这个。
伊芙宁从兜里掏出鲁德在尘土中滚过的半截香肠。
好极了。
她听到对方轻轻吹了一声儿口哨,然后下雨了。
拉曼达的雨季来了。
她听到的关于青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回避一下。
醒来的时候是第二天清晨,阳光晒干了绝大部分雨水,这晴朗在雨季尤其罕见。废墟只剩下前面低洼处一大滩水渍,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斯克和青年他们都不见了,只有一个蓝色头发的少年背对着她。继而便转过头来,眼睛像雨水洗过的天空,而脸庞远超任何一个少女所梦。一只黑猫正费力地钻到他怀里而他并不介意而是擩了一把黑猫的毛。恍惚间伊芙宁好像觉得黑猫翻了个白眼。而且那猫……迷之熟悉?
翻过这座废墟是另一个城镇。你可以去那边。
少年说。
等等……
伊芙宁想问些事情,关于青年,关于……可话出口前她就知道自己不会得到解释。于是便低下了头。
对了,这是他留给你的。
一个沉甸甸装满钱币的小袋子被放到她手上,然后在她想说谢谢的时候,对方已经头也不回的走了。
她抱着怀中的袋子目送他消失在地平线好久好久,然后转过身来,这日阳光灿烂,是个适合出行的好天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