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花枝的冬天

      72岁的农妇花枝想得头疼也想不明白,自己咋就出名了。

      天刚蒙蒙亮,西屋的老头子就开始含糊不清地叫唤,听不清是饿了,还是要换尿不湿。他声音越来越大,终于把睡在东屋的花枝吵醒了。

      电灯开关在屋门口,这大冷的天,花枝可不想冒然出被窝。她借着窗外的微光,一边摸索着开始穿衣服,一边扯着嗓门破口大骂:你个死老头子,大冷天的,也不让人多睡会儿,你个烂透了的坏瓜,准备臭到啥时候!

      她来到老头床前,老头正用能动的右手撕扯着尿不湿,他含糊不清地表示,满了,需要换了。炸毛的花枝边给老头取尿不湿边骂他:你个老东西,才尿几回啊,你就要换,你知不知道这一个尿不湿得2块钱,一晚使一个,你一年得使千把块!

    花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老头拽到轮椅上。白天老头就在轮椅上坐着,轮椅座也是掏空的,下面放着个便桶。老头穿着开档棉裤,以便可以随时大小便。天特别冷,尤其这小山村里,风飕飕响,站在风地儿里,不出一分钟就能让人骨头缝里透着凉气儿。老头平时就枯坐在家里,歪在轮椅上一歪就是半天。

    村里的人越来越少了,要么在外打工,要么就搬走了,自己的子女和孙辈也都进城了,离得最近的也在三百里外的城里。不过,这两年旁边的石柱山逐渐开发了,吸引得城里人来游玩、钓鱼,也让在外的年轻人们似乎看到了希望,有几个已经跑回来想寻摸着做点啥事。

      给老头收拾好,花枝准备去生火做饭,正在这时,邻居小媳妇雪梅也如旋风一样冲开大门卷了进来:“花枝奶,不得了了,你出名了,全国人民,不,说不定全世界人民都认识你了。”

      “雪梅,我咋能出名,你别拿你花枝奶开心了。”

        “真的,你上网了,谁都能看到你,你出名了。”

      “网”是个什么东西,花枝真的理解不了。但她知道,“网”的能耐太大了,人们现在都离不开手机,手机上有个叫“网”的东西。年轻人们一天到晚抱着手机,对着手机笑啊,说啊,手指头动动就有人把衣服、饭送到跟前,就能够和几千几万里外的人面对面说话。她不理解,为啥孙子不看电视只看手机,不爱书本爱“游戏”,那“游戏”到底是个啥东西,把孙子迷得颠三倒四,愣是从学校回到了家,又在能够自食其力后不得不外出打工。

    雪梅说了半天,花枝又回忆了半天,终于明白了缘故。

      三天前是冬至,那天是个星期六,之所以记得住星期几,是因为她托前院“信主”的小老太太来赶集的时候给她捎二斤大肉包饺子。但小老太太当时说,她不去赶集,第二天就是周日,那时候才去集市,因为快到“主”的生日了,教堂里热闹的很,不信主的人也可以去乐呵乐呵。花枝刚开始听得心痒痒,可是想到要把老头一个人呆在家里,终究也没有去。

      那天的天气难得一见,大太阳特别暖和,花枝到底不忍,还是把老头推到了东山墙头晒太阳。谁知道坏就坏在这儿。

      因为心情不好,花枝就坐在那儿不停地数落老头:你个王八蛋,你算是把我拴死了,要不是你,我还能去逛逛街,这辈子没得你一点儿好,我算是死在你手里了。

      花枝越说越气,忍不住往老头身上锤了几下。

    老头莫名奇妙地受了气,也很生气,他嘴里含糊不清地骂了一句。老头中风后,舌头也僵住了,说起话来像是又漏风又咬舌,像是刚学会说话又急于表达的孩童,如果听者仔细耐心,完全可以连蒙带猜地辩听。可惜,人们听孩子这样说话只会觉得可爱,听老人这样说话只会觉得心烦。

        花枝当然没有耐心听老头说话,但恰恰这句话她听明白了,老头在骂她娘!花枝气急败坏,折下旁边的枯枝劈头盖脸地摔了老头几下子:“你个王八蛋,你骂我一辈子,我都七十多了,你还骂我妈!不是我管你,你早喂狗了,你还骂我?!”

      花枝气喘吁吁,尤未解气,又朝轮椅上踹了几下,毕竟年老体弱,轮椅晃了几晃,所幸未翻。

      谁知就这几分钟的事,恰好被一对儿来郊游的小情侣用手机录了下来,发到网上去了。

    然后“老太太暴打老伴儿”的视频传遍了朋友圈。人们一边感叹老头劳苦一生落得如此下场,一边痛恨老太太没有人性,一边讨论养老制度不健全,一边哀叹世风日下道德沦丧,一边责备乡村干部对老人生活不管不问,一边支招如何保障农村留守老人安度晚年,一边猜测这老太太要么是保姆要么是后妻,一边控诉不肖子女置老父亲于水深火热之中……

      事情就是这样,花枝虽然懵圈,也没觉得多大的事儿。

      可接下来的事儿还是出乎花枝预料。

    按照轮番来给花枝做“思想”工作的村干部们所说,她犯了罪,犯的是“虐待老人罪”。她不认识几个字,实在理解不了村干部们嘴里说的“略带”是啥罪?但是,从子女们轮番手机轰炸中,从孩子们痛心疾首的话语中她得知,她给他们老章家丢脸了,给全村人、全县人、全国人丢脸了,她丢脸甚至已经丢到国外了。听说电视台也要来采访,花枝躲在邻居家不敢回来,任他们给老头照了几张相。

      终于,村干部把花枝的两个儿子叫了回来,要求他们商量如何照顾老头儿。两个闺女,按农村规矩,那是泼出去的水,虽然没有赡养父母的义务,也自觉地赶了回来。但凡能请得动假的孙子孙女,也赶了回来。一家人围坐堂屋里,愈发显得屋里拥挤不堪。

      花枝从门口抱了一大抱晒干的松枝,想给娃们烧水喝。这种柴烟少,是平时舍不得用的好柴。大儿子喊她进屋:“妈,你能不能进来消停点,我们说正事行不行!”

      花枝缩在门口,她到底是后悔了。娃儿们在外讨生活,不容易啊,这一折腾,得损失多少工钱路费!再说,最小的幺儿子也四十了,老大的眉毛头发都灰白了,也得带重孙子了。都忙啊,都不容易啊!

      顿了顿,小女儿开了口,她说话还是那么直接:“妈,你说你现在,不缺吃不缺穿,地也不让你种了,猪也不让你养了,你啥事没有,就让你照顾我爹,你说你打他干嘛?!”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附和着:

      “就是,你俩一辈子了,还想咋着?”

      “你俩在家做个伴多好,非要找事!”

      “老章家的脸这下可被你丢尽了。”

        ……

      花枝实在想不明白,她咋就这样成了亲人们的靶心。大家越说越激动,越说越离谱。唯有她最疼的小孙女发现奶奶已经泪流满面,依偎过来给她擦了擦泪水。

      花枝咳嗽了两声,开了口:

    “这个事吧,是我给大家捅娄子了,但是我也想说几句。我从小想上学,但是没那条件。当初嫁到他们老章家,就是图你们爹是个高小毕业的文化人,在农村也算是识文断字。他长相不好,家也穷,那时候都穷,可他家穷得呀,唉!穷得连结婚时候他穿的衣服都是借的,睡的床也是借的。”

      “我想着吧,人要活一口气,只要争气,总能翻身。谁知道这死老头子,从年轻的时候就是个惜力人,他舍不得出一点儿力气。生产队的时候,他天天挨训、扣工分,好不容易分田地了,他还是个懒。你们几个陆陆续续生出来了,我背着大的,抱着小的,大热天我在地里干到大晌午,脚能踩到自己影子的头才回来。你们饿得哇哇叫,他倒好,一个人在家里清凉。我回来了,抱着娃做饭,饭不如意了他还摔锅摔盘子。”

      “懒就算了,我把自己当男人,我没黑没夜地干。他倒好,日子刚好过点儿,他又是打牌又是喝酒。喝酒吧,每次都喝得找不到路,到家还找事,动不动就破口大骂。在家丢人还不算,还在你舅们丢人,每次都是当着他们面骂我,好几次还自己摔得头破血流。”

      “他对你们也不好,特别是这俩小子,动不动就拿鞭子抽,你们小时候我就盼着你们快快长大,长大了就离他远远的,谁离他近谁倒霉。”

      “好些次我真是过不下去了,大家都劝我,好歹是娃亲爹,忍忍吧,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好,我忍,我忍了又忍。你们大了,我老了,他也老了。自从三年前他中风,他住院,我陪着住,没让你们陪过一天。他瘫到床上,我也没让你们伺候过一天。”

      “这一辈子,我真是没得到他一点好。别人是老来伴,我是越看他越烦。我管他是替你们管,要不然我才不愿意管他。管着他吧,我总想起年轻时造的罪,我越想越气,越想越想揍他……”

      老头在花枝说话的时候不断哇啦哇啦的,孩子们不知所云,但花枝知道他想说啥,他的“中心思想”就是:我对这个家也很有贡献。

      花枝没有给他“翻译”。其实,花枝最想说的是:他是你们爹,你们心疼他,你们就管他。

      但是,她没有说出来。她知道孩子们各忙各的,谁也不能留在家照顾老头,也不能把老头接走。他们不仅不会那样做,连说都不敢说。

      她缓缓地走出堂屋,没有回头看那一群沉默的人。她始终记得有一年冬天回娘家,午饭过后,雪片子像鹅毛一样不住歇地飘,娘家人都劝他们别走了,只是因为她犹豫了一下,他就破口大骂。

        他们穿过冬天的麦田往回走。她抱着几个月的老二,三岁刚过的老大哭哭啼啼地跟在后面,他又冷又累,鼻涕一把雪水一把泪一把,不知道摔了多少个跟头。

  老头趁着酒劲一直骂骂咧咧,花枝忍着不吭声,但是他一骂娘,花枝就还口,她真的极其痛恨男的骂娘。老头怒了,随手捡起个石头砸过来,把花枝的额头砸了个鸡蛋大的包。

  花枝始终没有哭。但是,每到鹅毛大雪时,她总会想起那天的情形,越想越清晰,越想忘掉,越忘不掉,而每次想起,心里就如被动物一口口啃着似的,生疼生疼的。

    屋外,万分清冷。

      刚过冬至,天越来越冷,天空和远处的山都是灰蒙蒙的,分不清是雾还是人们常挂在嘴边的“霾”。院子里,一只白色的垃圾袋被寒风旋起,像风筝一样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唯有一只喜鹊站在灰白的树枝上叽叽喳喳,带来一点儿生机。

      过去的事情都远去了,她以为自己都已经忘了那些陈谷子烂麻,现在才发现,那些久远的痛和疼,那些伤透了心的前尘往事,都如同吃过的饭一样,早就化成了她的血脉骨肉,一经拉扯,就剜心般地痛。

        她一辈子就在方圆十里内生活,如牲口般没日没夜地干活,如蝼蚁般碌碌无果,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她只关心地里是该撒种了还是该撒肥了,别下雨把粮食沤在地里,孩子们是否吃饱没穿暖没。她每件衣服可以都穿十年以上,一年到头难得吃个肉末。她像个精卫鸟一样倔强地把一草一木往家里衔,只要日子过得比周围的人好一点点儿,就很满足。

      她在无数个深夜痛哭,始终没有找到出路。她似乎没有一天真正地快乐过,但也没有陷在情绪的泥沼里难以自拔,是的,她完全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她竭尽全力地让孩子们读书,看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无滋无味,亦是心甘。

      这一生一世,她的心中没有装过大海星辰,她更不知道诗和远方,她就在这方寸之间亦步亦趋,直到化为灰烬。

      文章写于2019-0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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