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西藏

              之七  歌舞的海洋

      藏族是一个能歌善舞的民族，男女老幼都极具歌舞天赋。

      日喀则市区居民的基本构成单位叫居委会，市一中西邻是三居委、四居委，往北三百米过了扎寺向东北是一居委、二居委，往南二百米又东是六居委、七居委。平日里，走出户外，无论路过哪个居委会，都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劳动场景：人们两手撮着鲜牛粪（藏语叫“久瓦”），极用心地在打牛粪饼（藏语叫“呆布”）。一排排整整齐齐、大小基本一致的“呆布”打在自家房院的墙壁上，晒干后就是家里主要的燃料，平日做饭、冬季取暖都离不开它，此外还能对房屋起着保护、保温的作用。在整个藏区，打牛粪饼是居家过日子必须的功课，几千年来，一辈传一辈，不断地总结提高，已经形成了很完美的套路，男女老幼技艺都很娴熟。也有的用模具打牛粪砖，晒干后用来搭庭院围墙、牛羊圈，工艺和作用与我们过去砌墙用的土坯差不多。在外人看来，如此摆弄臭烘烘的牛粪，应该是一件非常悲催的事情，事实恰恰相反。细细端详之下，令我无数次为之感动：人们一边工作，一边乐滋滋地咿咿呀呀地唱者小曲，左右手紧密配合，全神贯注地加工着手中黑漆漆、黏糊糊的牛粪团，动作麻利，精雕细琢，似乎在加工一件极为钟爱的工艺品，汗水和喜悦完美地统一在黝黑粗糙的面庞之上，不时地还用手背摸一把顺着脸颊往下流的汗珠，神态那样闲适，歌声那样欢愉，可以说是悠然自得、乐在其中，看不到一点劳苦的迹象。

      走在街上和田间，有时遇到打扫卫生的，整修道路的，装车卸车的，收割打场的，也都是嘴里哼着小曲，动作也颇具韵律，一地的欢歌笑语，一脸的光辉灿烂，似乎优美的歌舞剧。劳动间隙，经常可以看到一些青年男女、老人、小孩，拉起手，踢起腿，翩翩起舞，此即所谓的踢踏舞。

      长冬过后，只要天气稍为暖和，人们就会举家而出，投身大自然的怀抱，喝酒，打牌，唱歌，跳舞。有时搭起帐篷，一住就是许多天，久而久之，形成了藏族一个重要的节日--林卡节。过去林卡有专指的，“林”在藏语中是绿洲的意思，通俗的讲，就是绿色荟萃、草木茂盛的地方，“卡”则是用土石围成墙专门保护之意。后来，似乎所有的水草肥美、适合游玩的空旷之地都叫做林卡了。日喀则地区的林卡节与“六一”儿童节结合在一起，每逢此时，学校、机关都放假一周，人们举家外出，投身于草地、树林、河畔，纵情歌舞，喝酒、打牌，一直玩上好多天，场面非常热闹。

      市一中往南二三百米，有一个由厚实的红墙围成的大院，大门朝东，这就是班禅的夏宫，当地人称之为新宫。再往南是一片西高东低、狭长而平坦的开阔地带，远方的雪山融水在这里汇成清澈的溪水，由西向东终年流淌，孕育了一片水草肥美的天然草甸。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贯穿南北，路的南端是一条东西向的砂石公路，公路以南有两所学校：东边是地区卫生学校，西边是市三中，都是大门朝北，并各有2名山东教学队的老师，三中是聊城的队长陈守广带着1名队员，地区卫生学校是潍坊的队长施立红带着1名队员。因为相隔最近，彼此也投缘，业余时间，我们就隔三差五地凑在一起谈谈天、吃个饭、打打牌什么的，聊以排遣内心的苦闷和乡思。于是，业余时间，我一次又一次地穿梭于这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上，尽情享受沿途的清新空气和基本没有人工痕迹的自然风光，对草甸的记忆与日俱增，离开西藏多年之后也挥之不去，甚至历久弥新。

      温润多雨的夏季，整个草甸一片青翠鲜绿，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的。流水浸淫不到的或疏或密的草地上，点缀着一些知名或不知名的小花，黄的，红的、白的，色彩缤纷。因为是郊外，其间也没有通衢大道，平日里，这里很少有行人，经常可以看到三五成群、无拘无束的牛羊在这里悠闲地吃草，但往往四下里寻上半天，也看不到放牧人，也从没听说谁家丢失过牛羊，当地民风之古朴从此可以略见一斑。平日里，行走其间，除了潺潺的流水声、牛羊和虫鸟偶尔的鸣叫声，周围几乎没有任何动静，四下里一片沉寂，行人的脚步声传得很远很远。

      可是，每当林卡节的时候，这里就会蓦然喧嚣起来，市区的人们不约而同地蜂拥而至，一天比一天热闹，一直要持续两三个月之久，直到收割青稞、小麦的时候，意犹未尽的人们才恋恋不舍地陆续散去。每逢此时，你一转过新宫，就踏入了一片歌舞的海洋。湛蓝的天空下，一顶顶漂亮的帐篷搭在碧绿的草地上，一幅幅帷幔围成一个个相对独立的院落，一把把遮阳伞撑出一片阴凉，亲朋好友聚在一起，把酒当歌，翩翩起舞，尽情地享受明媚的阳光、清新的空气、茵茵的绿草。

      藏族有一句笑话：“喝酒不唱祝酒歌，便是驴子喝水。”在这里，谁来敬酒，谁就要唱歌助兴。酒酣兴尽之时，上至七八十岁的老阿爸、老阿妈，下到三四岁的顽童，人人都能放开歌喉亮上一嗓子，只要腿脚利落的，踢起腿就跳上一支舞。五彩斑斓的草甸上，一天到晚飘荡着高亢悠扬的藏歌。蓝天、白云、碧水、鲜花、绿草、牛羊、悦耳的藏歌，共同组成了一幅美妙和谐的画卷，到处都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满地里洋溢着欢声笑语。林卡的北侧，新宫的院墙外，是一条大路，过往的游客、行人很多，每每为之驻足，为之陶醉，意志不坚定的甚至被好客的藏族同袍拉进帐篷，喝上几杯青稞酒、酥油茶，吃上一点他们自制的奶渣、菜肴和点心什么的。穿梭其间，草甸上只有一条南北向的小路，两旁就是一个接一个的帐篷，绕都绕不过去，赶巧遇到同事、学生，更是热情有加，说什么也不让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话匣子就打开了，海阔天空，无所不谈，耳濡目染，不但巩固了一些书本上学来的东西，而且掌握了一些书本上语焉不详或者说刻意回避的风土人情，包括大家讳莫如深的天葬等。临近秋收、曲终人散之后，搭建帐篷的地方，因为反复踩踏，原本青青的草地，变得光秃秃的，与周围景色很不协调。有个在学校教物理的藏族老师，名叫拉顿，很健谈，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赵老师，你看到那片被人踩坏了的草地有什么感想？我总是感觉心里不好受，打算写一篇文章，题目也想好了，就叫《流泪的草坪》。”但始终也没见他下笔。其实，大家都明白，用不了几天，草坪就会恢复原貌，与林卡节带给人们的幸福快乐相比，这点瑕疵毕竟是微不足道的。

      说实在的，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身所感，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土地的贫瘠，生活的拮据，竟然丝毫没有影响藏族同胞对美好生活的灼灼信念。佛陀教人追求来世，因此当地的生民虔诚修行，希望将来灵魂能够升入幸福的天堂，但他们又如此这般的热爱生命，农忙时快乐的劳动，农闲时尽情的嬉戏，每一天都活在当下，尽情地享受着生活的乐趣，在神圣与世俗的矛盾统一中体味着人生的欢喜悲忧，两不耽误，实在是令人钦佩。眼前真实的生活场景，使我更加明白了“灰色的理论到处都有，生命之树常青”的含义，幸福和快乐也并非依存于丰富的物质，“富有富伤心，穷有穷开心”。过去因为人口密度大、生存空间狭小，人与人不时地摩擦碰撞，或者说因为左顾右盼、互相攀比，闪着狡黠的眼光蛊惑人、挑逗人的种种欲望，包括地位、名利、进退得失，在高原哲人般的目光注视下，逐渐地潮湿分解、黯然失色，一种从未有过的恬静和闲适逐渐在内心深处生根发芽：生活原来可以是这样简单、轻松的事情，回想以前的某些行为，真是小题大作，庸人自扰。

      人生是一条风雨的长途，充满艰辛和坎坷，也许今后还会遭遇这样或那样的艰难困苦，但西藏高原已经在我心中播下温暖的阳光，今后纵然不幸陷身荆榛遍地的幽谷，我也能在黑暗里辨清方向，及时调整自己的心态和脚步，沿着来路返回正途，不至迷失了人应有的本性，摇风摆柳、跟红顶白、与世俯仰，孜孜以求那些看似没他不行、实则可有可无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