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吴心端起酒杯抿了抿又放下,心里有些不舒服,倒不是因为梅花的诉苦,而是有些自责。自己这些年大大小小没少帮助过人,可偏偏把自己的亲同学都遗忘了。虽然付义仁现在是别人的丈夫,但同学的情谊却没有变。每次她回来,付义仁都要过去看她,尽管坐不多时,话不多,流于客套,但那份心是真的。
而她,似乎并没有回报过他。自从付义仁结婚后,今天她是第一次踏进他的家门。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度量大的人,现在看来好像不是。她正了正神色,审视着付义仁,说:
“义仁,你认真讲,你现在到底难到什么程度?”
付义仁埋下头,专心地吃菜,说:
“不说了不说了,今天只说开心的。”
吴心说:“我们是同学,你这么见外吗?”。
“没见外没见外,见外就不把你请到家里来了。”付义仁抬起头,躲闪着吴心的眼睛,“吴心,你别多想,我挺好的,梅花就爱吵吵家务事,这你是知道的。不过她有口无心,说过就说过了,话还没咽下去,就把说过的忘了。”
梅花做了个暂停的手势,说:
“打住打住!”
又说:
“吴心,你不能再审问他了,再问下去都能把他问哭。他那面子,在村里人面前重要,就好比是病;在你面前那更重要,就好比是命。都怪我,把个好好的场面搞得不和谐了。”
吴心执意要问付义仁的境况,付义仁含糊其辞总是语焉不详。吴心郑重地说:
“义仁,这没什么,就如你说的,谁都有难的时候,难怎么了?我们共同面对齐心解决就是,总比你一个闷在心里强。”
又说:
“像谭过继那样的家境我都敢帮,不怕他到时还不起钱,你现在这么大事业,我能忍心看它废了吗?”
又说:
“你直说吧,多少钱能让你走出困境。”
付义仁一直低头吃菜,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怕被别人指责似的,听到吴心这段话,便停止了咀嚼,放下筷子,端起面前的酒杯,自顾自地一口干了;接着又倒一怀,又一口干了,似乎要给自己仗胆,又似乎要把所谓的面子灌得麻木。然后他才抬起头来,直视着吴心,两手十指相互绞着,像是给自己发力,说:
“吴心,既然你话说到这份上了,我再不坦诚就显得矫情了。”
又说:
“确实,我现在遇到了困难,那是真难,楼房停工了,养殖场没周转资金,有两笔信用贷款到期了,许多事都赶到了一块。古人说得没错,祸不单行,福无双至,我现在才知道什么叫祸不单行了。”
吴心静静地听完,问:
“需要多少钱。”
付义仁索性豁出去了,咂了下嘴,倒吸了一口凉气,说:
“现在如果有五十万,这个难关就轻松过了。”
又说:
“如果只是十万八万,我也不至于难成这样,我现在多少有点产业,筹些钱还是容易的。”
吴心点点头,表示理解。梅花埋怨道:
“别说这些丧气话了,刚才还教训我,现在比我都说得丧气!我是当成一句闲话说的,哪像你说得这么郑重。”
又说:
“再说,不是还有养殖场吗?还有没完工的小二楼吗?那不是钱?大不了从头再来,死不了人的!天有下雨的时候,可天不会一直下雨,还是睛天多不是?别说了,喝酒吧。”
她端起了酒杯,可是付义仁和吴心都没心情喝酒,她便兴味索然地把酒杯放下。吴心说:
“这个钱,我借给你。”
付义仁又连干了三杯酒,眼里闪着泪光,说:
“吴心,你都这样说了,我也不假装推辞了,那我就接受了。”
又说:
“不过你放心,我不会用太久的,你用钱的时候,随时说话。农信社的贷款一还,我就又能贷了,而且还能贷更多,他们也是考验我的诚信的。有批老母鸡不出蛋了,育肥了我就出手。”
停了停:
“总之是,难就难在这个关卡上了。这个关卡一过,一切都顺风顺水了。”
吴心说:
“做生意就是这样。钱不着急,你先解决你的困难,用时我会提前跟你打招呼的。”
付义仁拍着胸口保证说:
“不管你用不用,我最多用你一年。”
就这样,一顿饭吃了吴心五十万,就在饭桌上完成转账。付义仁打了借条,还写上要支付二分利息,被吴心涂掉了。三个人仿佛都了却了一桩心愿,梅花几次感动得痛哭流涕,不一会儿又眉开眼笑,叽叽喳喳地说起各种俏皮话。
从付义仁家出来,已是下午四点多,吴心有些微醺,付义仁要开车送她,吴心死活没让。她走在坑坑洼洼的泥泞路上,踌躇满志,神采飞扬,从来没有今天让她有如此的成就感。这些年她在外打拼,虽然事业有成,走到哪里都被人众星捧月般地簇拥着,但她内心里却常常感到孤独、失落、空虚,找不到寄托。而只有回到这个破败的农村,她才觉得踏实、真实、真切。
这是她的家,她的归宿。
午后的日头似乎更毒烈,晒得她不住地冒汗,再被偶尔飘来的一丝风吹干,凉气沁脾,格外清爽。她本来想去村主任家和他探讨修路的事的,这时她望见了蜷缩在渠堰下孤零零的老虎头家的房子。她答应要给他借钱的,估计这一家人此刻正怀着期盼和忐忑在等着她吧。
她临时决定,先去老虎头家。
老虎头有自知之明,不敢多生,只生了胡霞一个,是个女孩,正好,省钱,运气好的话,将来嫁个好人家,还能落笔丰厚的彩金。算盘打得很如意,谁料计划赶不上变化,胡霞的病让他满盘皆输。这几年,先富起来的村民要么移居城里,要么把原来的土房拆掉,盖起了红砖瓦房,要么对旧房做些必要的修葺。而老虎头一家三口还是住着那间矮小的土屋,墙皮脱落,露出土坯,成群的马蜂在上面筑巢安家,燕子却嫌弃,极少光顾。
看到吴心进门,老虎头调头回了里屋,不了解他的人还以为是不欢迎客人到访呢。他回到里屋,将躺在炕上的胡霞喊起来。吴心跟了进去,忙说:
“不用起,你睡着。”
胡霞看上去很胖,很白,可是仔细看,便会发现那不是胖,是浮肿,也不是白,是红斑脱落露出了里面的嫩肉。
屋里很黑,散发着一股潮霉之气,就像草圈里的干草经年累月被雨水浸泡沤发出来的味道,很难闻,吴心抬起手想扇扇,又觉得不妥。老虎头不说话,不让座,自己坐在炕沿上,佝偻着腰;老伴也很瘦小,也不说话,倒了杯水递给吴心,就倚着红躺柜站着;只有胡霞还算礼貌,冲吴心笑了笑,算是打招呼,却也没说话。一家闷烟锅子,好像吴心是来催债的而不是来送钱的。
吴心有些局促,接过水杯坐上了炕沿。
“胡叔,银行卡准备好了吗?”
老虎头好像说了句什么,但吴心没听清。他跳下炕,向老伴走去,老伴转身揭起柜盖,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布兜来,递给老虎头。老虎头把布兜整个翻转,拿到一张卡,放在炕沿上,往吴心身边推了推。
这一切,就像在做着一桩见不得人的交易。
吴心感到变扭,但她的心又被揪了起来,这家人,遭遇了太多的苦难,一辈子的辛劳只为维持一条半死不活的命,所有的繁文缛节包括话语对他们来说都是多余的。她拿起卡,手机自动识别出卡号,核对无误后,便输入了五万。迟疑了一下,又把五万清除掉,改成十万,呼了口气,似乎给自己增加些勇气,咬咬牙,终于还是输了密码。
“胡叔,我给你借了十万,你完了去乡里查查到账没。”
说完,她就跳下炕,她想走了,她不想听那些毫无意义的感谢的话。在这屋里呆着,让她很压抑,很沉重,要窒息。老虎头吃惊地睁大眼睛,也跳下了炕,嘴唇间飘出几个字:
“我还不上咋办?”
钱就是命,更是债,借钱如借命,逼债如逼命,他是深有体会的。他的老伴目光痴呆,仿佛没听懂吴心的话。胡霞却低下头,恨恨地咬着嘴唇,有血丝从嘴角渗出来。没人能理解这家人的行为,吴心却觉得,她懂了。
“什么也别说了,先看病吧。”
吴心的眼泪就要滚出眼眶,她仰了仰头,乌黑的椽子上结着大片的蜘蛛网,上面布满了蚊蝇,一只小指头肚大的蜘蛛在缓缓地爬动着,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然后她就走了,她走出好远,回头看到老虎头一家三口兀自站在门口。
如果在这之前,她还举棋不定,但从这一刻开始,她便毫不犹豫了。想到就去做,趁现在头脑还没冷却,立刻,马上,迫不及待,把这个想法付诸实践。这时,她给村里修路的想法从播种、酝酿、发酵到萌芽,马上就要破土而出了。她去了王恩奎家,还没有坐下,就直截了当地说:
“王叔,村里的路,我一个人出资来修!”
王恩奎被惊到了,张大的嘴半天合不住。反应过来,他站起,伸手到吴心的额头摸摸,以为她发烧说胡话呢。
“喝酒了?”他闻到了吴心身上的酒气,“这事还是清醒的时候再说,我心脏不好,受不了这刺激。”
吴心郑重地说:
“王叔,我是喝酒了,但清醒着呢!我刚才说过的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不是一时心血来潮。”
王恩奎提醒:
“孩子,修那条路少说也得五六百万哪!”
又说:
“我早打听过,从咱们村到乡里近二十里路,简单地修条三米半宽的混凝土路,就得这个数。”
吴心怔了一下,对于修路,她不懂,这个数目显然远远超出了她心里的预算,她原本以为最多花个一百多万就能修好,但她旋即还是说:
“我修!”
一来话出口,不好收回;二来这个数目让她明白,村民们为什么不愿意接受摊派了。对这群土里抛食的庄户人来说,这无疑是是个天文数字。但路必须要修,路就是钱,就是文明,就是未来。
王恩奎还是不敢相信:“想好了?”
吴心肯定地说:“想好了。”
“为啥要这样做?钱多花不完?”
吴心说:
“王叔,和你一样,这是我的一个夙愿。”
又说:
“我爸去的早,这些年村里人没少对我家照顾,我现在生活过得好些,愿意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给村里做些事。”
王恩奎脸上的表情复杂,带着感动,又带着点悲戚,说:
“好样的,吴心,有其父必有其女,你果然没辱没吴子明(吴心父亲的名字)的名声!说起来,我们做的远远不够,你爸当年是救过我们几个人的命的……”
他说不下去了,眼角滚出两颗浑浊的泪。隔了会儿,他坐到沙发上,又指了指旁边的单人座,擦了擦眼角。
“来,孩子,坐下说哇。”
吴心的眼睛也闪着亮光,坐了下来,激动地说:
“这多好,我爸救过你们,你们反过来又照顾我们,我再帮助你们……这种恩情生生不息,一定能把我们村带上幸福之路。”
“好好,吴心,我原计划下届选举,无论如何都不干了。既然你有这个心,只要村民还认可我,我愿意为村民服务到死。”
又说:
“人活着,有时不只是图个名图个利,还有名利以外的东西——你们城里人说的价值,对,价值,你让我受教了。”
又说:
“我代表村民接受你的善意,我代表村民感谢你的付出,等这条路修好了,我们就叫它‘吴心路’。”
吴心赶忙摆手:
“别别,这多让人难为情啊!”
王恩奎想了想:
“那就叫它‘心路’吧!”
又说:
“就如你所说,让这种恩情生生不息,世代相传,直达人心。”
又说:
“我总在想,前辈的话是没错的,‘要想富,先修路’,路是什么?路就是市场、信息、思想,要想脱贫,必先转变观念。心路,就是要让大家发自内心接受新路,舍弃旧路。”
“心路?新路?”吴心咀嚼着王恩奎的话,觉得其中透着朴素而直白的人生智慧,“好,那就叫心路,这个名字我喜欢,很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