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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艰难的选择(2)
一九八二年,袁雨潇高中毕业。那个夏天,他收到了大学通知书。他在第一时间走向巷口的小食杂店,用那里的公用电话向父母通报消息。心底狂喜的他走得不慌不忙,慢慢地细细地享受最好的感觉是他多年的习惯,比如在品尝可口的食物或者读到称心的书时,他都会特意放慢节奏。
母亲接到电话后的反应,如他意料那样惊喜而热烈,一连声的祝贺之后,母亲要他赶紧告诉父亲,下班后到万山红饭店去吃饺子庆贺。而如他意料,父亲接电话后声音远比母亲平静,只说了一个很好,接着问你妈妈是否已经知道,袁雨潇转达了母亲的话,父亲说,吃饺子是不是简单了一点……不过,由你妈作主。
一般的事情,父亲都是“由你妈作主”的。
万山红饭店当年是本市最大的饭店。在袁雨潇十八岁的所有记忆中,家里下饭馆的次数不会超过三次。而历来特别崇尚艰苦朴素的父亲居然说这还太简单了一点。此刻袁雨潇才能切身地感受到这件事的重大与非常。
性格慢热的他,兴奋终于被彻底引燃,他马上想去好朋友莫清和于晓鹭家宣布这个消息,但刚一闪念便犹豫了,在还不知他们两个的录取消息之前,这种报喜显得过于招摇了,想了许久,终于是揣着录取通知书慢慢踱向万山红饭店。
中午,母亲带了满脸剥都剥不下来的笑容翩翩而来。而一向不苟言笑的父亲也是通篇微笑,乍看觉浅,透过瞳仁却可见笑意深及内心。袁家世世代代,终于也出了个大学生!——父亲身体往下落坐,却把这件事的意义往上抬,抬到一个非同寻常的历史高度。
然后,父亲就把讲话的机会全部奉献给开心得喜鹊一般的母亲。
父亲从来严肃有余,对他十几年如一日的批评多,表扬少。他早已适应。如果父亲像母亲这样欢欣雀跃,他反而会不习惯了。
现在,母亲叽叽喳喳地说着她能够想得到的所有的注意事项。儿子长这么大从没有离开过家,现在突然将要去外地求学了,她的叮嘱自然是无所不包无微不至的,有一刹那,袁雨潇奇怪地觉得现在不是在饭店,而是在火车站的站台上。于是他觉得自己一下子要飞到很远的很陌生的世界去了。
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觉,对他的兴奋带来的是一种隐隐的压抑。
袁雨潇历来对要接触的新东西或新环境,都会有天生的不安。这种不安,超过他对新东西新环境的好奇心。在未来和过去之间,他更多是朝向了后者,也就是说,与对未来的向往相比,他怀旧心理更强大。从读书起,除了自然升学必须换学校之外,他从来没有转过学,而环境改变,总让他需要一段比其他人更多的时间才能适应。他从上学以来所有的课本,作业本,试卷,成绩单等等,都保存得非常完好,且时时拿出来作往昔的回味。虽然他喜欢阅读,但在书藉并不算多的七十年代,在他没有零用钱的童年里,他可以反反复复读自己那几本有限的书籍,每本书都读得残破,而他依然不厌其烦。
只是令他身不由已的,是他生在一个新旧大变换的年代。他被拉着不断地辞旧迎新。他的小学时代堪称无忧无虑,因为那时候可以“反潮流”,读书并不为重,所以学习相当随性,这种随性带给他的结果是偏科,他有兴趣的科目如语文,一骑绝尘,而其他的课程就由其自生自灭了。但七七年入初中后,国家大方向骤转,陈景润和谢彦波作为新的偶像,代替了曾经的黄继光刘胡兰雷锋刘文学,智育一跃超过德育,随之,大学这个目标就牢牢锁定了他及他的同侪们,这虽然让他中学四年从未真正轻松过,但幸运的是,他的青春与这形势的嬗变同步地苏醒过来,他与多数男孩一样,一夜间由懵懂的顽童蜕变成灵智大开的少年,他由小学的综合成绩平平而突然火力全开,初二时,学校出现“尖子班”这种新事物,他赶上了,高中时鼓励考重点中学,他又赶上了。
一九八二年夏天的袁雨潇,还不能深切体会到自己的人生与这个国家,奇迹般同步地实现从童年到少年的转折,是一种多么可遇而不可求的幸运。他更没想到接到录取通知几小时短暂的轻松和狂喜后,对未知的将来,不安竟会突然多于憧憬。
这太不符合过去了的中学四年中无数次的想象。
从万山红饭店出来,他的胃往下沉,心却往上飘。一个人慢慢在人行道的树荫下遛着,叶间筛落的细碎阳光像米兰花一样洒满他一身。一缕蝉声牵引着他,直把他牵引到了距饭店几百米的桂园公园。
踱过一条洒满花香的曲径,公园有一角人迹罕至的荫凉草地,以前他常常来这里背书,日久为常,只要在此一坐,头脑便格外清明,现在高考成功,这里看来算是他的福地了。此刻他需要一点安静的时间独自慢慢消化这百感交汇的心绪。他躺下去,让躯体像水一般松软地沉入地心,草与花浮行于他的肌肤,也痒痒地拂到他五脏六腑,草香花香和泥土清香灌了他满鼻满心,他细细梳理和分辨纷纷杂揉的各种花与草的气味。
他有一个非同寻常的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