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0蘅芜君0原创
我家住楼房,因此严格来说不算庭院,只是一个公共住宅小区的院子。
我家第一栋房,从我出生一直住到十六的春天,那时我刚好高一。后来又陆陆续续搬了几次家,但第一栋房的印象是最深刻的。
在懵懂的童年时期,在我还不知道人间世事为何物时,我便开始在院子里跑着玩儿。初春欣赏被白雪压弯的新叶红花,夏天爬树摘海棠果,秋天混进草坪砸桑葚,冬天从倾斜的高坡上滑下去,模拟滑雪场。
我从幼儿园从小学学校放学回来时,便整个下午地在这个院子里悠游嬉戏。新疆的夏天白天很长,我可以一口气从六七点一直耍到十点。我没有很强的交朋友的意识,逮到谁就跟着乱混,玩儿完了下次又换一个玩伴。
只有一个从三岁玩儿到大的,她是我人生第一个朋友。我很懒,又很黏人,有了一个朋友,就觉得不用再交朋友了,所以去哪里都要跟她一块儿,懒得再去认识其他的人。我在院子里的时光,多数都是她带着一块儿度过的。我们有时两个人,有时跟其他小伙伴儿一起,侃大山,摇大绳,跳格子,踢毽子,过家家,玩泥巴,抓蚂蚁,摘果子,偷葡萄。
我四岁生日时,幼儿园给我办了一个生日party,教室里桌子椅子围成一个圈儿,我戴着生日帽坐在圈儿的边缘,前面放着生日蛋糕,小伙伴儿陆续走进圈里给我表演节目。大家又是唱歌又是跳舞又是讲笑话,又是很开心。
后来,我那人生第一友换了一个幼儿园,我便也跟着换了地儿,俩人一块儿在新的幼儿园呆了两年。两年后我们即将上小学,那年的“六一”,我们排练了很多节目来庆祝。最后一个节目是“兔子舞”,我们跟着音乐疯狂地跳哇跳哇,我的幼儿园时光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上了小学,很多同学都是以前同一个院子里的,很熟悉。Nana(我那第一个伙伴儿)没有跟我分到一个班。
我们小学时作业很少,放学了依旧疯玩儿。当时院子里,比较熟悉的小伙伴儿还有凯、帆、小丫等。我们不仅在院子里面玩儿,到了学校也有机会碰面。
我跟Nana养了小鸡,被我们折腾死了,我们把它葬在院子后面的树林里,一棵垂榆下面。某个初夏,下了大雨,树林里泥泞不堪,我不小心跌到了进去,糊了一屁股的泥巴。我哇哇大哭。为了哄我开心,Nana故意跌到树林里,裤子上的泥巴比我还多,搞得我们哈哈大笑。小丫从旁边路过,见我们玩儿得这么开心,也嚷嚷着要玩儿。于是我们约好一个下午,一起到树林里跌跤。我跟Nana开心地跌了进去,小丫迫不及待地冲进树林往下一坐,站起来后,直接成了“泥腿”。她一见糊泥巴不怎么好玩儿,就开始哇哇大哭。小丫的妈妈领走了她,一路数落着。我们感到很抱歉。
小时候,院子里很多回族小朋友,Nana也是回族,跟他们很玩得来。Nana在的时候,我就由她带着,跟那些小伙伴儿乱耍,不走心。Nana不在的时候,我就很无聊。
有一回Nana不在,我在院子里的大路上乱跑,突然听到有人喊:
“小心!”
还没来得及回头,我就被什么东西一下子撞倒,摔在了地上,两轮自行车轮碾上我的背,“倏”地停了下来。我的背上火辣辣的,被一个女人慌忙扶了起来,然后就被稀里糊涂地带回了家,洗澡涂药睡觉。
另一个下午,阳光灿烂,我放学也没碰到Nana,就自己去院子里玩儿。那时候是三四年级,家乡的县镇不知为何闹虫灾,树上楼上草丛里全是随风摇摆的“吊死鬼”。我们在学校“大战”害虫,回到家里还要继续“战斗”。我找到了一个蚂蚁窝,红蚂蚁,它们忙忙碌碌地爬来爬去,搬运食物。我听说红蚂蚁“有毒”,就专门用树枝挑来了一条“吊死鬼”,把它扔到洞口。落地的一瞬,蚂蚁们惊慌失措,四散逃开,那虫挣扎了几下便翻过身来,缓慢地爬离洞口。我看着很着急,不能让它白跑哇!蚂蚁们!送到嘴边的食物怎么还不要哇?真笨!于是又用树枝把虫子扒拉回去,它跑几次我就扒拉几次。我还嫌红蚂蚁战力太低,开始“残忍”地捣毁洞口,把原本一个小孔大的洞口捣成了橡皮擦那么大。红蚂蚁纷纷跑出来,看到洞口一只“庞然大物”在拼命挣扎。几只蚂蚁爬上虫身,被它左摇右摆地甩了出去。蚂蚁们锲而不舍,前仆后继,最终像个红网一般地死死罩住了虫子,咬得它动弹不得。渐渐地,虫子放弃了挣扎,变得越来越僵硬,蚂蚁顺势将其拖回洞里,大获全胜。
我不厌其烦地给蚂蚁们“送大餐”,后来跟Nana一块儿时也拉着她找蚂蚁洞,扔虫子进去,“欣赏”“斗虫大戏”,还为自己“消灭害虫,造福益虫”的行为沾沾自喜。后来院子里没有虫子了,我童年的一大“乐趣”便消失了。
我五六年级的时候,有个小学同学叫S天星,搬到了我们这边的院子,我便多了一个同路回家的小伙伴儿。
我小学的时候经常忘带家门钥匙,回到家后父母没下班,我便坐在家门口哭。有时候隔壁的老奶奶看到我,便把我带到她家等着,顺便打个电话“催回”。有两次是一楼和六楼的奶奶把我带回去,她们的孙子都是跟我一块儿玩大的小伙伴儿。
六年级的某天,我刚跟S天星分开,就发现自己没带钥匙,于是我不假思索地冲到她家,“咚咚”敲门,然后在她家一直玩儿到晚上,才等到爸妈回来。
因为我的关系,S天星认识了Nana,我们便春夏秋冬地一起玩耍,从前的“两人组”变成了“三人组”。小学高年级流行送贺卡,我便在圣诞节前一天买了几张贺卡,写上稚嫩又认真的祝福,装进信封里送给她们。
元旦前夕,每个班级都会举办联欢会。我们觉得班里搞不过瘾,就在Nana家里又搞了一次。我们买了气球、拉花、水果、零食,坐家里看电视,闲聊,还在厨房里一顿乱操作,搞出来不知道能不能吃的东西。最后我们跳到床上桌子上,用针扎破所有气球,把拉花扯下来往空中扔,房间顿时狼狈不堪。Nana说这场“联欢”搞得“挺傻的”,我却觉得我吃得很开心。
初中以后,我便很少有机会在院子里整个下午地玩耍,院子里的小伙伴儿也开始变少,搬去了其他地方。
我家属于医院家属院,我们那栋楼的前方是一片稀疏的树林,种在一个土坡上面,旁边是一堵又老又丑的墙;后来这堵墙拆了,建了几个小饭馆;后来又拆了,开始建楼铺水泥——医院正在扩建。我上学本来要绕一个大弯,走到家属院的正门;建了小饭馆之后,我便可以抄近路,早餐上学一并解决,节省了很多时间;医院扩建后,还是可以抄近路,经过由土坡改造的水泥空地,走过一个篮球场,穿过几栋新建的医院大楼,走出“古老”的医院后院,走上大路。
医院家属院的周围在改建,院子本身没变,我家楼栋后面的树林还是冬银夏翠,树林间的葡萄架还是能结出小小青青的葡萄。我中学时最喜欢的东西之二,就是初春的雪和初夏的榆钱。
新疆的春天来得很晚,三月份还是天寒地冻,但倔强的植物已经开始发芽吐苞。院子里的桃树,穿了一层嫩绿的新装,点缀几朵嫣红的花蕾。三月总是有大雪,天色骤暗,为解冻不久的大地再一次穿上棉衣。大雪茫茫皑皑,洁白无垠。雪下得很深很厚,能淹没整个脚面,躺在雪里,瞬间就会被清冷的白沙覆盖。这时看那桃花,它好辛苦哟,被层层白雪压弯了腰,白雪下,红的,绿的,白的,粉的,密集的,疏朗的,明争怒放的,含羞藏朵的,热热闹闹地簇拥着,一丛从,一树树。轻轻摇动树枝,雪一片一片地落了下去,于是它又挺直了腰板,又可以光明正大地与世界争美了。
到了五月初,天气回暖,冰雪消融,世界换上了新绿。蒙蒙细雨中总有新生的榆钱散落在地。我们喜欢在这个季节,等到雨水冲净枝叶,摘取新鲜的榆钱,几大袋,洗干净,跟淀粉一起,炒成“榆钱群群”。今年初夏做成的“榆钱群群”,可以一直吃到来年初夏。
中学的我不再有固定的伙伴儿陪伴着从院子里出发上学,我也很少在院子里嬉闹。中青年人搬离了这里,只剩下老年人,院子渐渐冷清了起来。我则在十六岁,高一的时候搬离了这个院子。至于搬离的原因,按照我母亲的话是这样的:初三的某个夜晚,父亲在外面吃饭,喝了很多酒,又不知听了什么人的风言风语,回到家便开始发火。(这件事我也有印象)他像捏仇人一样地,死死捏着母亲的脖子,差点儿把她捏窒息。在那一瞬间,母亲对这段本就不幸的婚姻,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于是接下来的一年,母亲拼了命地攒钱,借了一屁股债,在另外一个地方订购了一套房,付了首付,然后又自己一个人装修布置,高一下学期带我住进了新房。搬家的那天中午我还在期中考试,考完后回了一趟教室,便匆匆跟着母亲去了新房。自此,我在旧房旧院子的时代正式结束了。
搬家后的两三年内,我还断断续续回过老地方——母亲则再也没有回去过。高中毕业时,父亲也离开了那里,从此我再也没有踏入过那个院子。我对童年记忆,一向持回避态度,那个曾经嬉戏玩闹的老院子,一直被我存放在记忆最深处。我有意回避,是因为它承载了太多,落灰的东西只能迷眼,引起不适。但深刻的记忆是无法抹杀的。我高中大学的时候,曾频繁地梦到那个旧院子,那间旧房子,人生第一个成长的地方,这说明了人对童年记忆有着多么强烈的本能依赖,人对沉淀下来的事物有着多么顽固的潜意识,就像我现在会频繁地梦到十年前的中学时代一样。(好可怕,都十年了!)一味地回避,导致我丢失了太多,错过了太多,很多很多美好的东西,被我一并抹去,草率地打入“记忆冷宫”;重新发掘的时候才知道,原来我也曾有过这么多珠宝般珍贵的美物。我知道时光如流,也晓得回忆伤神,我没有办法把我丢失在半路的捡回来,但我明白了生活从来都不苛刻,我可以将手中的宝物珍藏,同着那一阵猛烈的暴风骤雨,云淡风轻地说一句:“哦,这样啊。”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