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道这画展如此不堪,真不该让你陪我冒雨来看。”两杯薄酒下肚,舅舅脸上的怒气终于消解成了叹息,说实话,我对印象派这些东西没有舅舅一样的敏感,只是单纯觉得这个所谓的画展有些华而不实,确实不值得像这样的劳神费力。
“还不如在家看《倪焕之》。”我看着酒楼下街道上来往穿梭的雨伞,多少有些疲倦而无所适从。
“唔……你在看那本书?”舅舅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说起画展啦,倪焕之啦,还真让我想起一个同学。”
“你有同学叫这个名字?”对于这样只言片语的八卦,我总是有一点分外的好奇。
“那倒不是,只是有些相似……其实也说不上……”舅舅看了一样外面的世界,横飞的雨点拍打着玻璃窗,像是年轻的琴师在黑白键之间肆意游走的手指,这雨还是没有停的意思,“你要是不嫌烦,我倒还真可以跟你讲讲这个王子友的故事。”
舅舅用筷子夹起一粒花生米,眉头略微一皱,似乎是在思考应该从何地说起。
“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在上海学画画,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出生了也不可能记得……”
“王子友就是我那时候的同学。说起来学艺术的人大抵都有些头脑简单又喜欢标新立异,而这个王子友又是我见过的最头脑简单,最特立独行的一个。那些老东西教的——他就是这么说的——都是些过了气的东西,在我们挥汗如雨地画石膏几何体的时候,这个家伙却疯狂的迷上了康定斯基,康定斯基在当时完全是一条新路,你看即使今天这个画展也没介绍他不是?——在当初就更让人摸不着头脑了,为了这,他没少和教师们闹别扭,不过这个上海男人,倒是条汉子。”
“当然啦,如果只有这样一点小脾气,也不至于我对他这样印象深刻,就凭两件事,我一辈子服他:
一个是九八年,那年大洪水,我见过、听说过的每一条河似乎都有决堤的风险,家家户户都屯着防洪沙包,放假的时候你姥爷直接带着你妈和我住到山上了,这样的事现在听起来多少有些可笑,但当时绝对是顶关键的。放假回来,有人给王子友请了假,我们都恶作剧似的猜测他一定被大水卷跑了,后来他回到班里,原来真是放假时候去帮着加固江堤,差一点掉进长江里,他那时几乎成了英雄一样的人物,甚至我还见过几个女生晚上给他送来苹果——那时人心有多简单呵。”
“第二件是后一年,科索沃战争的时候,北约炸了中国驻南使馆,王子友旷课去参加抗议,上海领事馆外面全是条幅和口号,他大概是闹得最凶,喊得最响的一个,以至于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说话都带着奇怪的哭腔,对着几个劝他少管些闲事的同学,他愤怒地和人家打了架。”
“后来呢?”我托着腮,这样的叛逆者的故事实在是太有吸引力了,尤其在这样一个雨天。
“后来?”舅舅转身向着窗外,远方还是无边无际的黑云,丝毫没有放晴的迹象。
“后来我又碰见他――不过是三五年前的事――说起来让人惋惜,他大概过的很不如意,我带着学生去江苏参加比赛,在车站上碰见的,原本以为他家里会有几个闲钱让他找个地方好好研究一下康定斯基,没想到……”舅舅似乎是有些痛苦,又有些无奈,连皱纹都拧在一起,“他的消瘦已经变成一种久病的虚弱,甚至连说话都不如以前响亮,他大概在艺术圈碰了不少壁――其实他那个性格不碰壁反而怪了――甚至解嘲说恨不得把一个钢镚都掰成两半花,还要省下钱来去各地参加一些小画展,期待他的画哪怕能卖得出一副也好,不过好在他一直在画,而且张口闭口就是康定斯基——他可是一点都没变,上学时候的事还恍如昨天——我还记得他说过最烦画画的人装模作样地留长头发、取英文名或者画一些应景的东西。”
“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把兜里的钱塞到他手里,看他的样子,虽然脸上不大乐意,绝对需要这一小笔的。”
“再然后呢?”
“再然后我们就再没见过。”
舅舅喝了一口酒。
外面雨声渐渐小了,好像琴师终于为自己的奇妙弹奏感到疲倦,只留下一些不甘沉寂的音符,街上有人收了伞,一对恋人手挽手走着,和余光中笔下的意境很相和,两个孩子一溜烟地从人家屋檐下跑过,没来得及脱下的雨衣飘扬在风里,像两团炽热的火,楼下划拳和打牌的人喧哗着,淹没了楼梯上响起脚步的声,说不清是响亮还是飘忽。
舅舅下意识地朝楼梯口看去,他的眼睛忽然变得异乎寻常的大,嘴里将要咽下的食物似乎在一瞬间就消失不见,再也没有了咀嚼的必要, “王子友……是你吗?”
上来的人一看见舅舅也是吃了一惊,他们叫着对方的名字,像是高中生一样互相捶打着彼此的肩膀。
不过我看来,如果舅舅刚才说起的王子友和这个男人是同一个,那他的描述能力就真的值得商榷了:这个“王子友”虽然并不强壮,但还不至瘦弱,油光满面的脸膛和干净利落的装扮让我无法相信这个人是刚才出现在故事里四处参加小画展的穷画家,尤其他的头型――这不正是那种扎在所谓艺术家头上的小辫子?
舅舅把他拉到我们桌上,看得出,他的忧伤已经一扫而空,甚至直接忽略了“这几年过的怎么样”或者“成家没有”这种无聊的寒暄,“到底还是苍天有眼……”他大概已经从老同学的装扮上看出来端倪,他应该得到他应得的了吧?无忧无虑的生活、能挥霍在一生志愿上的大把空闲时间、鲜花、微笑、一个美满的家庭……
“离咱们上一次见面得有将近二十年了吧?”王子友似乎也对舅舅印象颇深,但还是闹了个笑话。
“没有没有……几年前在江苏站上还见过一面……行啊你小子,都戴上金表了?”看得出,舅舅是真的开心。
传菜的服务生端来几样小菜,看王子友已经坐到了我们桌前,也就把菜放到了我们桌上。
“你小子——哎呀呀——怕是要成了康定斯基的专家了吧!”
王子友不置可否,脸上带着些莫名的喜气。
“这次来做画展,真没想到能遇见你。”说着,王子友夹了一筷子碟子里的豆腐。
“这画展是你做的?”舅舅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这次主展的不是一个外国人吗?”展区的大部分都被一个我们俩人都不会发音的名字占据着,为此舅舅还大发牢骚说那些到国内圈钱的外国“艺术大师”都是欺世盗名之辈。
“那个是我的法文名字。”
舅舅低低“啊”了一声。
“和当地的政府还有做生意的人合办的,他们的政绩,我的画展,何乐不为呢?――挺有钱的寿翁的生日,让我画一幅肖像做主展。”
“你现在可是和当初大不一样了。”舅舅的话开始没有了语气,说不清是赞美、怀念还是惋惜。
“是啊,人总得长大不是?我现在觉得我毕业之后简直就是像个傻瓜一样混日子,弄得自己一身疲倦不说还没什么成就,当初真是……’勿灵光’,白白浪费了大好时光,现在好了,我看开了像取外文名和留头发这样的事……人嘛,总得活的开心一点你说是吧……”
“像以前那样认死理、钻牛角尖,为了别人的事忙得失魂落魄,没什么必要……很多以前的老朋友都说快要不认识我了,毕竟进了画协就得有个样子,前十几年全是蹉跎,马马虎虎,到最近才活出点人样来……”
“什么康定斯基马列维奇…既然他们都说雷诺阿好,相比也有他们的道理——不过这也不是什么紧要事……艺术家也得吃饭……”
听到康定斯基的名字,舅舅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气氛有些尴尬,这样的沉默让人压抑又忧闷。
“这豆腐挺好吃的……”
王子友开始说起他这些年来的传奇经历和人生感悟,舅舅似乎被人抢走了什么东西似的,只是一个劲地喝酒。
我第一次了解到那些全靠送票支持起来的文艺演出有何存在的必要,靠宣传和媒体造势风生水起的画展、迎合那些大腹便便的官员和一知半解的小市民们画的肖像会给一个急于扬名立万的画家何种好处,一个初出茅庐的穷学生怎么能坐到一地画协主席的位置上……
酒楼外已经亮起了大片的霓虹灯,城市的夜生活像一头苏醒的野兽,有灯光的地方就必有它贪婪的眼睛,喧哗的厅堂就是它遍布爪牙的所在。
我扶着舅舅从酒楼走出,不知是因为旧友重逢还是其他原因,舅舅喝了前所未有的多的酒。分别的时候,王子友在一个电话里正在布置下一次的画展,还草草地替醉成烂泥的舅舅结了帐。
路边有人趁着刚下完雨的时机在修剪冬青树,我无端觉得为了生长而扭曲的一树,比因为不肯沉沦而掉了脑袋的一丛更使人悲哀,可是,我既没有权力干涉冬青自己如何生长,也没有权力干涉人们做怎样的修剪,何况双方似乎都还高兴的很——这世间的人和人间的事,大抵也是这样。
混杂着脂粉香气和烧烤味道的风拍打着我们的脸颊,在潮湿逼狭的胡同里,舅舅高举着好像依然握着酒杯的手,模模糊糊地说了一句“为了康定斯基……干杯……”
街灯一晃,我的舅舅满面通红,似乎流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