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三十多年前的情景:我那慈祥的姥姥将走进生命的尽头,我们兄弟四个陪伴着老人家度过的最后一夜。
久久凝望着那个瘦骨嶙峋的身体,我们失声痛哭。握着那双枯槁的双手,她睁开了那曾经清澈的眼睛。瞬间,我们感到那里边有一种光亮正在照亮我们每一个人的心。她笑了,我们心里顿感轻松;虽然背上有股冰凉的感觉。那会儿,姥姥努力睁开双眼镇静而安详。虽然已没有力气把那熟悉的目光转向我们每一个人,可是我想:她一定把我们四个孙儿毫发不留地装进了那个善良、温软的胸怀。
如你所料,在黎明的曙光到来之前,姥姥安静地躺在我们兄弟四人的中间,到了另一个世界;而在我的意识里她只是换了个地方。因为她将长久地活在我们的记忆里。一个人只有被人忘记,才是真正的死亡。
应该讲,我们小时候的经历是苦乐参半的。含辛茹苦的母亲如果没有姥姥的忘我支撑,我们的母亲就会更加艰难,我们也许会少了许多温馨的记忆,过去的某个阶段就会变得一片朦胧。所以本篇主要是讲述姥姥的故事,并不妨碍我们对母亲的爱。
姥姥出生在一个殷实的农家。祖上曾是诗书深厚的封建家庭。直到姥姥的爷爷那代人已经没落。据姥姥的回忆:是她的爷爷在自家瓜田里歇凉的时候,听到几位相邻长者的议论才幡然猛醒。那声音应该是这样的:若大的家业,只剩下这片瓜地聊以为生。真是败家容易守家难啊……当时姥姥的爷爷正值壮年,他假装睡着心里愤怒异常且无地自容,身体似被鞭打一番。没有声张忍了一阵,睁开眼却不见有人,恍若南柯一梦。
这以后他好像换了个人:洗心革面、励精图治。暗暗发誓和三饱一倒的日子彻底割裂。他的“资本积累”充满了自己的汗水:用他仅存的家底去收购四乡五邻的棉花,一个人把籽棉加工为成品。从小做起,忙得年节回不了家。那时过惯了安稳日子的庄稼人不屑于这种营生。姥姥说,那是个下苦力的活儿,你还要有经商的头脑和胆识。就这样,姥姥的爷爷在壮年之后家境逐渐殷实起来。
京畿之地教化深厚,文化气氛不输江南。有了钱自然是让子女们走进学堂,寒窗十载、光耀门庭。然而重男轻女的民风使她只学会了识文断字,没有接受更深的教育。就在姥姥的长辈过世之后,历史的大潮骤然转向。土改时姥姥的家庭被划为地主。长辈的梦想和努力成了几代人在很长时期挥之不去的阴影。她哪里晓得“国家与革命”的历史必然,可是她从内心里同样期待着这场解放。结婚后,姥姥仍生活在大家庭里。她曾夭折过一个女儿,在三十岁才生下母亲。姥爷在清末曾做过江西地方上的师爷。到了民国辗转到北京,在西直门的一家官企做过会计。他是个头脑灵光且与时俱进的人。然而流年不利岁月无情,正值壮年,便撒手人寰。丢下孤儿寡母在大家庭里艰苦度日。那时宽厚的长者已不在人世,刻薄的兄嫂主持家政。姥姥失去了经济来源,那几年的落寞和委屈,甚至嫂子不实的恶意指责,使她度日如年。她后来说,人这辈子不能太顺;好像那几年仰人鼻息的日子对于姥姥是个磨炼。可是我想在那样的境况下,姥姥和母亲在夜深人静之时一定会留下不少泪水和叹息。所以她对于跳出这样使人窒息的大家庭充满了渴望。
解放之初,姥姥跟着已结婚的母亲来到城市开始了新的生活。(那时父亲还在部队,军人家属优先安排工作)
姥姥是个达观的人,她说人不能太顺;太顺的话有时就会忘乎所以。她还说过一些伤感的话:比方,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比方,财过北斗端个碗,瓦舍千层住一间……
姥姥是令我们仰之弥高的人。我总在想,在过去的一天天再平凡不过的岁月里,为什么对她的记忆会如此深刻,没有遗忘;也许就是她的善良和达观。虽然我感到那善良有些谦卑,但是遮不住那样一种人性的光亮。
她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来到城市,经历了大饥荒和后来的文化革命;在人性受到压抑、人身受到监视,甚至无休止的烦恼中,姥姥却不存一丝机心;在各种遭遇之后竟然安之若素,甚至给我们带来了片刻的欢欣。她身上充满了一种坦然,一种诗一般的韵律,抚慰着我们渐渐长大,懵懵懂懂的身体和心灵。
我真没有为文造情,而是真诚的。我想对我们的下一代说:你们是幸福的,也是幸运的。如果你认真地置身于我的叙述里,你会觉出这种幸福有许多是来自对这个世界的无知和不解。这有些矫情,假如姥姥在你们的心里真的渺无余影,那是使人伤心的事;因为我们是她的后人,我们的血里流淌着她的基因,而有价值的幸福都是用磨难甚至是痛苦换来的。(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