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姐最近苦恼不已,几近崩溃边缘。她趁着老公出去上班之后,把她藏在衣柜最底层的满满一屉子保单搬了出来。她已记不清是第几回这样搬出来又放回去。每回都是趁着老公出去上班之后。
她苦恼的是这一大堆保单都还在缴费期,年交保费全部加起来有20.8万。现在看到这个数字她傻眼了,狠狠地抽了自己几个耳光。抽完耳光之后,她还得继续思考:往后哪儿来的钱继续缴费?
其实,她曾经是不担心缴费的。八年前在某安保险公司最红火的时候,她自己找着要进去卖保险的,用她师傅的话说她是“自投罗网”的。她那个时候才从铁路上退下来闲不住。她曾在列车厢里做过水果瓜子矿泉水之类的流动销售。据她自己讲,她那时候每天推着小货车在各个车厢来回走,练就了一副好口才好嗓子。生意做得不错,自己也攒下了一些积蓄。
当年进了保险公司之后,她的好口才果然得到了验证:业绩做得杠杠滴,每月都有喜出望外的高收入。常常被部经理公开表扬说“王大姐是为保险而生!”
那时候,她才五十出头的年纪,兴许是好多年没受到过领导当众表扬了,越是被表扬,她的干劲越大,业绩越好,收入也越高。
干劲有多大?像这三伏天,正中午的时候室外路面上温度高达四十多度接近五十度,她从不午休,总是顶着毒辣辣的太阳转多趟车跑很远的路去见客户。其实在没有签单之前还算不上客户,只能说是去找熟人谈保险。因为年龄偏大,学历也不高,要说对保险有多了解多专业,还很难说。所以,尽可能的多找熟人,靠一张老脸外加三寸不烂之舌,软磨硬泡。因此才有了当年“所向披靡”的赫赫战功。
保险业务员的业绩是每个月自动清零的。哪怕上个月做得再好,下个月到了考核时间点如果没有开出单来,也不好说话。越是被领导表扬多的人,面子上越是挂不住。
王大姐也有这样的时候。好在她曾在铁路上做销售的积蓄还在手里攥着,在考核任务的关键时刻,她默默地自掏腰包给她自己买一份保单也算考核过关。
再好的销售员也有客户资源枯竭的时候。何况王大姐只是口才好加上腿勤而已,没有专业精深度可言。看面子卖人情签单的熟人资源更是越来越少了。少到哪怕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她也要打电话预约上门拜访。时间久了,不光是一面之缘的人不接她的电话,老熟人也开始躲着不见她了。
有一种意志叫愈挫愈勇。王大姐就有这种意志。“为保险而生”这句话自从领导御赐给她之后,就没再给过别人。王大姐几乎是拼了老命也要捍卫这个“荣誉”!
又一个考核任务的最后时间节点到了,王大姐把自己陆陆续续“自杀”的保单盘点了一下,感觉暂时不能再给自己买了。得给老公买,但老公是事业单位编制,经常在她面前夸口福利待遇好,不需要保险。明着来行不通,她就趁老公晚上上床睡觉之后,她利用上卫生间的机会,偷偷把老公的身份证找出来拍进手机里,并且以自己月收入高为了规避个人所得税需要分账户接收薪金为由,从老公那里要了一张空卡握在手里备着。甚至连她老公的亲笔签名也拍进手机里备用。所有准备工作到位之后,她在接下来的保险从业岁月里,每到保险公司考核的关键时刻,只要是差业绩,她就偷偷地把老公当客户做一单进去。
她始终没弄明白,她在某安保险公司红火了两年之后,就开始走下坡路,业务越来越难做。每当她思想开始动摇,思考着是不是该离开保险行业的时候,部经理就像掐准了她的脉搏似的,一稳就安排她去旅游景点开会学习。说起来叫学习,其实就是心理建设。洗脑之后再打鸡血。几天鸡血打下来,王大姐又是信心百倍,斗志昂扬。继续着“为保险而生”的伟大使命。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2020庚子年疫情之后。她和她的同仁们起初都以为经历了这么大的疫情与生死考验,人们的保险意识会更强,保险销售应该更容易了。可终于熬到武汉解封之后,保险业仿佛一夜之间掉进了冰窟。这种现象不止是武汉,不止是湖北,全国业界同此凉热。
王大姐在之前几年招来的几位徒弟(队员)连招呼都没跟她打一个,直接不去保险公司了。不仅不去,连面都不想再见了。王大姐几乎是一夜之间由资深主管变成了光杆司令,随着保险行业一同掉进了冰窖。她由此开始,夜夜失眠,头发也开始大把大把地脱落。有时候半夜实在困得不行才睡着,没过多久又醒来,瞪着眼睛望着漆黑的房间,一时之间,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处,门在何处。
王大姐咬着牙又苦撑了三个月,希望能有奇迹出现。但是,仍然是客户难见。以前人家是找各种借口躲着不见,这时候连借口都不用找,就只说是为了防疫,不便见面。王大姐没等到奇迹出现,等到的却是集团高层领导辞职,从上到下各级领导频繁变动。她的部经理以前经常说保险行业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保险销售员有流失的就有新来的。可眼下,营盘还在,兵流失了却没见再来。保险销售队伍正以不可阻挡之势大幅度减少。
王大姐终于死了心,像她的队员一样,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在该起床的时间,她选择了继续躺着。腰板躺累了疼了才爬起来,从衣柜里搬出一大摞保单逐个看一遍,用手机计算器一连加了好几遍:每年累计要缴20.8万元。
她心里很清楚,前些年在列车厢里每天喊破了喉咙销售水果瓜子矿泉水挣的钱全部砸在这些保单里了,在某安保险公司这几年挣的收入也全部又放进保单里了。
从小家境贫寒却心高气傲的王大姐,兜兜转转大半辈子又回到了起点。
她望着一大堆保单,继续缴费却没钱,想变现也很难。
王大姐也曾多次设想过:哪种死法才能把这堆保单都变成钱?可转念一想,自己都死了,还要这些钱干嘛?
留给女儿吗?当年进入某安公司之后,她自作主张给她的小外孙投了一份保单,女儿打那儿以后就很少再见她的面了。
王大姐是早年丧夫之后带着女儿再婚的。第二任丈夫带的是男孩,几年前也已成家另住了。她进某安保险公司之后,他丈夫就严肃地提醒过她多次:不要去找他儿子一家推销保险。
王大姐至今都没想通:领导们嘴里常说的比慈善事业还要伟大而高尚的职业,她咋越做越孤单,连亲戚朋友们都躲得远远的呢?
王大姐坐在空落落的客厅里,仰着头欲哭无泪,愣了半天回过神来,杂乱如麻的脑子里忽然闪现一个词,且是房地产行业进入寒冬以来,媒体上出现频率非常高的一个词:
烂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