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十月中旬的天气已经有点冷了。
从商场里面走出来,我淹没在扑面而来的冷气之中,下意识的裹紧了自己的风衣,背后的欢声笑语和春天般的温暖,都已经逐渐远去。
团河校区在五环之外,这里离主城区有段距离,建筑并不算太密集,漫步在街头,总有一种行走在荒野里面的萧索的感觉,只有迎面而来的车灯的光流和身边三三两两下班的行人,让你感觉仍在城市。
红灯亮起但是路口没车的时候,我身边的人像达成了某种共识一样,开始往前走,我静静地等,漫长如同一个世纪的等待过后,绿灯终于亮起来了,我迈动腿,行走在斑马线上。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隐隐约约的二胡的声音从街道对面传来,我循声看见一位老人,在街道对面的角落里拉着一把二胡。
我犹豫了一会,终于还是向他走去,穿过街道,我在老人的面前站定。
他戴着墨镜,手中的二胡连着简单的扩音器,在他面前,摆放着一个装钱的罐子,还有两页乐谱,乐谱并非打印,我微微弯下身子,发现乐谱是被苍劲有力的钢笔书写出来的。
乐谱的下面垫着一张布,就是那种地摊上用的很简单的白布,白布上面还有一张照片,背景是天安门城楼,路灯的光线昏暗,我看不太清楚照片上的事物,只认出了天安门城楼前的一个黑色的背影。再往旁边看,是一行大字:
一九六六年,我在天安门广场见到了毛主席。
我站在老人面前静静地听着,他拉的是《我们的祖国像太阳》,然后又拉了一首《让我们荡起双桨》,接着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
车灯的光流在我们背后行进,老人的身影被投射在墙上,然后移动,拉长,变形,最后消失,绿地缤纷城在我们的身后,霓虹灯闪啊闪,在十月的夜晚,老人的身影有些孤独,如果不是那把二胡的奏鸣和他苍劲有力的拉弦动作,一切都会显得非常寂静和沉默。
我一直在老人面前站着,刚开始,我以为他戴着墨镜双眼或许已经失明,看不见我,但是,我从他头部摆动的动作来看,他应该是看得见我的,之所以戴着墨镜,或许只是不想露出苍老的双眼罢了。
他拉了大概十分钟,在一曲终了的时候,他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然后张开嘴唇,墨镜后的双眼看着我的方向。
我微笑向他点头致意。
“看你听了十分钟了。”老先生说,我听出他两广地区的口音,后来我知道,他果然是广西人。
“您拉的非常棒。”我走到他面前,为了表现出恭谨,我微微低下头。
“你也是搞艺术的吗?小伙子。”他问。
“音乐写作绘画都会一点点。”
老先生露出了微笑,他问道:“你会拉二胡吗?”
“我不会。”我摇摇头。“但是我看得懂您的简谱。”
“那两首曲子是我自己写的。”老先生说道,这句话似乎打开了他的话匣子,我们开始交谈起来。
老先生说,他大学的时候在北京钢铁学院就读,一九六六年的时候,他们在天安门参加了阅兵,接受毛主席的检阅,他们提前训练了一段时间的正步,但是当真正在天安门城楼上看见毛主席的时候,队伍沸腾起来,人们挥着手高喊着毛主席万岁,方阵变得乱七八糟,最后索性停下了。
老先生说,周恩来总理看见这个情况,悄悄的下了城楼,在城楼下面对着方阵挥手,示意他们继续前进,因为后面还有队伍要接受检阅,不能够停下来。
老先生当时在队伍里面,他没有欢呼,看着天安门城楼上的那个身影,他的眼泪很快的流下来了,他偷偷的用袖子擦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做出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队伍在政委的一遍遍口令之下逐渐恢复了秩序,他们踢着正步走过了城楼。
老先生从那以后就一直在北京的街头拉着二胡,如同吟游诗人一般在这个巨大的城市里面流浪着,他拉了一年又一年,从建外soho拉到南锣鼓巷,从柳絮飞扬的季节拉到飘着雪花的冬夜,他有时候会去散步,走在春天郊外的原野上。
在观看完2019年的大庆阅兵之后,他灵感如泉涌,一个晚上的时间,写出了一首新歌,歌名是“太阳从东方升起”。
地摊上面有一张老先生稍微年轻一点时候的照片,一个穿着衬衫,拉着二胡的中年人,坐在公园的椅子上,左手拨动着二胡的弦,右手拉着弓,隔着发黄的照片我仿佛能听到那个年代悠长的二胡声。
您一直拉红歌吗?我问。
对,老先生说,现在音乐界里边的年轻人在重金属音乐和飞扬的硬摇滚中寻找着自我,像他一样拉着红歌的人越来越少,我点点头,在我的圈子里,很多人也做着rap和流行pop,像我一样搞民谣的人,其实也不多,粉丝也很少。
反观现在这个时代的苍白和空虚,在经济搭台文化唱戏的喧嚣背后,我们在依样画葫芦画着什么呢?没有人知道,我希望中国是一个独立的,强大的,现代化的国家,现在我们有高铁,五代机,5G,我们穿西服,但是,我们不应该忘了,我们是谁,还有,我们从哪里来。
你在哪读书?老先生问。
这边往东三公里,公安大学。我回答。
我路过过那里,那是一个很好的学校。老先生高兴的说,我点点头。
我向着老先生鞠躬,互相说了几句鼓励的话,然后我离开了,走出去一段距离后,我又回过头,听见二胡声又响起来了,老先生坐在那个角落里,仿佛在进行一场孤独的祭典。
地摊上的一角留着老先生简单的名字——林永发,旁边是一句“我们永远和共和国同岁。”
我希望他能一直拉下去,希望下次我路过北京的大街小巷,还能从某个角落里,听见悠长的二胡声。
选自个人散文集——《北国·春夏秋冬又一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