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聂文蔚(一)【4】
【原文】
仆诚赖天之灵,偶有见于良知之学,以为必由此而后天下可得而治。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则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天下之人见其若是,遂相与非笑而诋斥之,以为是病狂丧心之人耳。呜呼!是奚足恤哉!吾方疾痛之切体,而暇计人之非笑呼?人固有见其父子兄弟之坠溺于深渊者,呼号匍匐,裸跣颠顿,扳悬崖壁而下拯之。士之见者,方相与揖让谈笑于其傍,以为是弃其礼貌衣冠而呼号颠顿若此,是病狂丧心者也。故夫揖让谈笑于溺人之旁而不知救,此唯行路之人,无亲戚骨肉之情者能之。然已谓之无恻隐之心,非人矣。若夫在父子兄弟之爱者,则固未有不痛心疾首,狂奔尽气,匍匐而拯之,彼将陷溺于祸而不顾,而况于病狂丧心之讥乎?而又况于蕲人信与不信乎?呜呼!今之人虽谓仆为病狂丧心之人,亦无不可矣。天下之人,皆吾之心也。天下之人犹有病狂者矣,吾安得而非病狂乎?犹有丧心者矣,吾安得而非丧心乎?
[译文]
我靠着上天的眷顾,偶然发现了良知的学说,认为只有致良知,天下才能得到治理。所以我每当想到百姓的困苦,就会为之忧戚痛心,而忘了自己才疏学浅,想用良知之学来拯救天下,这也是自不量力啊。天下人看见我这样做,于是争相嘲弄讥讽我,以为我是个丧心病狂之徒。唉!这有什么值得我顾忌的呢?我正感受到的是切肤之痛,哪有功夫去计较别人的非议和嘲笑?如果有人看到自己的父子兄弟坠入深渊,一定会大喊着爬过去,鞋帽掉了也全不在意,攀着悬崖绝壁而下,希望能够救人。而那些看到这幅场景的士人,正揖让谈笑于其旁,以为旁边这个衣衫不整,大喊大叫的家伙,一定是个丧心病狂之人。看见有人掉下悬崖,还在旁边说说笑笑,而不知道去救人,这只有那些没有骨肉亲情的人才做得出来,正是孟子说的“无恻隐之心,非人也。”如果是有父子兄弟亲情的人,一定感同身受,痛心疾首,匍匐而下去救人。他们连溺水的危险都不顾,更何况只是被讥讽为丧心病狂?又何况只是别人的信与不信呢?呜呼,现在的人即使说我是丧心病狂,我也不在乎。天下人的心,都是我的心。天下人中还有病狂的,我又怎么能不疯狂呢?天下人中还有丧心的,我又怎么能不丧心呢?
[解读]
这段王阳明表达了对其学说进行讥讽嘲弄之世人的态度,恩格斯发表在马克思墓前讲话的时候,曾经这样形容马克思生前面对那些对他的学说进行攻击的人的态度,称“他仅仅像是对待蛛丝一样轻轻地将他们抹去”。而阳明先生这里对待攻击者的态度,是连“像对待蛛丝一样轻轻地将他们抹去”的兴趣都没有,而是直接给与了无视。但是阳明先生的胸怀假如仅仅止步于此,他也就不会被后人追捧为圣人了,他更进了一步,对那些攻击者投去了深切的同情和悲悯。因为在王阳明看来,不仅仅全天下的人是一体,甚至连一草一木都和我是一个整体,面对日下的世道人心,弘道救世的事业都已经让先生应之不暇,哪里还有功夫理会那些吃饱了撑的了诋毁者呢?
王阳明一生历经“百死千难”,但是并没有像许多饱受忧患的文人那样转入佛老,而是一直坚持儒家的立场。对社会的深切关怀,成为阳明先生道德实践的真实原动力,使得王阳明虽遭“病狂丧心”之嘲笑而不坠其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