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小说:毁城

     

世态素描

        挂上电话那会,我千刀万剐了她的心都有!

        前几天,她还在小区里晃来晃去。她叫洪卫东。应是去年的五一节后,天气刚热,她满天下的显摆,女儿女婿是在星级大酒店摆的酒席,为她七十祝寿。我退休两年了,最窝心的就是退休后迁居与她做了对门邻居。她每天都把一袋袋垃圾丢楼道里,直到无处插脚了才扔到楼下垃圾桶。我顺便或专程拎下去过,也婉言建议过,甚至还去物业告过状。物业管理人员上门劝导,被她一口气“问候”了祖上几辈人,连滚带爬的溜了。从此我也习惯了,每次一开房门,受到各色垃圾袋子的迎接,及一堆臭鞋。她那十来岁的熊外孙不省心,不是扭打女同学就是被男同学又踢又踹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她立马火冒三丈,整栋楼里都回响着她的怒不可遏:“还手打他,打他。拿棍子,拿板砖。别怕,打破他的头,姥姥花钱去医院。打,还手打!”

        她又通透。刚刚怼了我,我脸色还没缓过来,她已若无其事的炫耀女婿晋升副科长了。她拿自己不当外人。我新添置了乌金木的沙发。她时不时领着一群广场舞大妈来试坐与询价,好像我家是家具店,而她就是店主。两年来,我出门前,一定先趴猫眼上瞅半天,躲避着与她在楼道或电梯里迎头相撞。

        但我与她老公樊思合得来。樊哥年长她三岁,是1977年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前些年有过中风,腿脚不便,多是宅着。有次,洪大姐怒骂外孙捣蛋,把酱油倒在大米桶里,他却淡淡的说,恶作剧是人性的一种释放。这引起我好奇,找机会与他攀谈。以后则越谈越起劲,再以后无话不聊。樊哥浑身透散着忧郁,像一位末代贵族默默凝视破落庄园的郁郁寡欢。我奇怪他的儒雅与洪大姐的粗鄙毫不般配,樊哥也不掩饰:1966年,他是高三学生,19岁,她是同校的初三学妹,16岁。他们在参加全国大串联,从此走在一起。似乎担心我误解,便说到他们那时的热情与虔诚,是登峰造极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都是不惜生命的投身进解放全世界的伟大事业。即便结婚,也不仅因两情相悦,是为了共同目标而结成战斗伴侣。我抱不平,直截了当的问,没想过结束这段错误吗?樊哥露出苦笑,说,如果纠正错误又会殃及他人,宁愿一身承受。他说,中学时代是三观趋于成型的时候,当时盛行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而此后的行为规范与价值取向,都是逻辑的必然。躬身反省,洗心革面,需要一次痛苦的涅槃。我听得频频点头,便附和道“坏人变老了”。他沉吟道,其实这批人也受了伤害,板子全打他们也不公。重要的是能扪心反思,甘愿飞蛾扑火,有忏悔的勇气,留悲悯的心肠。

        挂断电话也就半小时,楼下有救护车的呼啸,我再次愤怒起来。疾控中心来电告我,洪大姐已经确诊为新冠患者,而我们是密接者,需要紧急处置。我一下回想到了。应是大前天,她兴冲冲的送来巴掌大小的一罐泡菜,在我家唾沫横飞了一小时。就用一顿饭钱双飞了韩国,与已经入籍韩国的弟弟一家团聚了。在她嘴里,弟弟已如三星李在镕一般的显赫,压根忘记自己的失口,弟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偷渡过去的。就从那天起,我们两口开始头痛、咳嗽,伴有发烧。接到电话的第一时间,我确信我们被感染了。听樊哥说过的,她隔离十四天回到家后,脚不沾地的满世界转悠,发誓要狠狠报复隔离给她的寂寞。直到前天,她突然把外孙送去妹妹家,才开始居隔离。

        疾控工作人员是全副武装来到楼道里的,隔着防护罩,向樊哥与我们讲解防疫措施。樊哥先向我们表示了歉意,然后拿出几张4A纸,密密麻麻的打满字。他说,洪卫东有可能记忆模糊,也可能表达不清,但他已把她一周的行程以及密接者都列清了,或许对下一步防控有所帮助。樊哥还建议,是否对外孙学校进行重点防范,他怀疑前天突然送外孙走,或是不祥之兆。樊哥的单子上,标注了洪大姐乘坐过八次地铁、十三次公交,到过一个购物中心、三处菜市场与五家超市,去过两家街道诊所诊治发烧。还每晚定点定时跳起广场舞,在外时间日均七小时。

        带队的疾控组长连声道谢,说他们是通过街道诊所提供的线索,排查并确诊了疫情在本市卷土重来的苗头。现在正全力进行流调。在一旁忙着消杀电梯、楼道的是一位小伙子,肝火旺盛的那种,气呼呼地嚷嚷道,“昨天都收定点医院了,大妈还坚持说从没去过国外,又说平时不出门。住院是被强迫的,不能收取医疗费”。

        樊哥靠着墙才站稳身子。他脸色苍白,声音嘶哑了。

        “你们辛苦。请你们尽快部署、行动,别管她了。她、她能毁掉一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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